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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家大郎亲自来跟阿叔商谈此事。
待他谈完离开后,我立刻打发阿桃去打听情况。
不一会儿,阿桃就回来了。
她本就长着一张满月脸,小鼻子小眼睛的,此时那张小脸更是皱成了一团,眼睛都快找不到了。
我着急地问道:“阿桃,打听到什么消息了?”
阿桃喘着气说:“说是将婚期往后延一延。”
阿桃比我小三岁,过了年才满十三岁。
我要嫁人时,阿母用半袋麦把她换了回来,让她充做我的婢子。
她家孩子多,养不起,就把她卖了。
午时,阿叔来找我。
他和我阿父并非一母所生,只是我阿父去世后,家里声名渐起,他才和我们亲近起来。
我嫁人时他来送嫁,他和我阿父长得不大像,皮肤黝黑且消瘦,脸颊没什么肉,嘴唇薄薄的,眼窝深陷,眼珠颜色浅浅的,头发是褐色还微微卷曲,他阿母应该是个胡人,不过我从未见过。
阿叔看着我,轻声说道:“五娘,此事也怪不了裴家。
裴家二郎跌坏了脑子,一时间把成亲的事儿给忘了,等过些时日,想起来便好了。
裴家并未说过不娶的话,只是让我们多等几日,明日阿叔便带你先返家,你看可好?”
阿叔话虽说得委婉,但我又不傻,大概听明白了几分。
裴家还认这门亲事,可裴殇却不认了。
要是要嫁给他,就得等他好了再说。
可他能不能好,什么时候能好,都不确定。
我心里暗暗想着,他便别好了吧!
以我阿母的脾气,肯定不会让我等着裴殇好的。
毕竟什么时候能好都说不准,如今崔家正处于水涨船高的时候,我要是回了家,她肯定会立刻把我嫁给别人,只要求娶的人比裴殇身份更高就行。
我赶忙对阿叔说:“阿叔,且允了我在安邑待些时日吧!此时我若立刻回家,阿母定会把我嫁入别家,到时旁人定会说我们家背信弃义的,叫家中其余姐妹如何自处?”
我又接着说道:“我便在此等一等,裴二郎说不定就好了呢?送嫁路途那么遥远,再走一遭太难了。”
我诚恳地看着阿叔,继续说道:“时世混乱,我待在安邑,裴家自然不会不管的,这样还更安稳些。
等裴二郎好了,只要他还认这门亲,我便立刻和他成亲,他若不认,裴家自有说法,到时我回家再嫁,旁人也无话可说。”
阿母并不是坏人,我阿父只知道纳美人、生孩子,至于孩子们吃什么喝什么,怎么长大,要不要识字读书,全都是阿母一人操持。
家里有十几个孩子,阿父一分钱不赚,还天天拿钱出去嗑药、喝酒、请客,家里全靠城西的几百亩田地过日子。
阿母过得很苦,我不是她亲生的,她却可怜我生母早亡,教导我、养育我,我对她感恩戴德。
她势利一些,追逐权势钱财,也没什么错。
可我自从跟着阿翁读了些书,想法就不一样了。
人的归处若只有一种,那自然要过得畅快开怀些。
有朝一日就算死了也不亏。
阿叔凝神想了想,点了点头,应道:“好吧。”
第二日,阿叔便回博陵了。
走之前,他还亲自去了一趟裴家,回来后才放心地把我和阿桃留下。
我和阿桃开始收拾嫁妆,有一些布匹料子,钱装了满满一箱,可拿出去连几斗粮都买不到,粮食价格高,钱自然就不值钱了。
我翻出一对金镯子,看着挺粗的,拿在手里一掂量却并不重,估计是空心的。
但这依旧是我身边最值钱的东西了,我得贴身收好,等急用的时候再拿出来。
不知裴家当日准备的彩礼究竟是什么模样。
我心里暗自琢磨,总之我的嫁妆定然是不能比他们差的。
我家姐妹众多,而且年岁都相差无几。
阿母为了给我备出这样一副嫁妆,不知费了多少心思,吃了多少苦头。
我心里清楚,她已然是尽了全力。
我忍不住想,如果我真就这般嫁进裴家,虽说他家表面上不会多说什么,但心底自然是会瞧不起我的。
裴氏家族那可是公侯一门,世代冠裳不绝,名声显赫得很。
听闻裴殇亦是这一代中的佼佼者,我就纳闷了,裴家娶我,到底能图个什么呢?约莫只图个名声罢了。
只是那名声,却是用一条我以为死得极不光彩的命换来的。
嫁娶和离,在这世道里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。
裴殇娶了我,往后亦还能再娶旁人。
我没什么别的想法,只想要过个清净日子。
家中阿母与小娘子们整日里斗法,花样层出不穷。
她们为的却是我阿父那样一个人,我真是怎么也想不明白。
也罢,如此日子便要我同阿桃一起过了。
这屋子是崔家本家听闻我要嫁裴殇时给的,如今住着,也没人赶我走。
门外守着两个壮汉,模样十分面生,想来该是裴家派来的。
阿叔走上前去和他们商议,我猜着,约莫就是要他们护我周全的事儿吧。
院里的情况不太乐观,虽说并不缺什么生活用品,但粮食仅剩下一点点,吃不了几日了,连一根菜都没有。
恰是春日,河东同博陵不大一样,风更大更多些。
我便同阿桃商量:“阿桃,咱们去买点菜和粮食,再买些菜籽回来。”
阿桃点头应道:“好嘞,小姐,坐吃山空可不行。”
我们买好了东西回来。
我对种菜这事很熟悉,毕竟阿母不养闲人。
我针线活不大好,不过我阿翁住在城外,他种了半亩菜,我跟着阿翁学了不少。
我打心底里觉得,要说真正的风雅自在,我只认我阿翁。
他年轻时游历山河,见识自然是不凡的,又读了众多的书,只是不愿入仕。
我曾听阿翁说过:“入仕了的人,已然不算一个纯粹的人了。”
我认同地点点头,说道:“阿翁说得是。”
阿翁接着又说:“人可以读书写字,饮酒作诗,亦能下田种地,一个人的好坏不能以出身论。”
我虽认同阿翁所言,可这世道却不认。
像我这样的出身,能嫁什么样的人,定然先是要门当户对的。
要是男方门第更高些,嫁去做小娘子的也比比皆是。
世家联姻,大多和情感无关,男女在一起,多是为了让家族之间的联系更紧密些。
自出生起,这些便是我无法逃离的,可我心里就是不服。
即便最终不能挣脱这命运的枷锁,我也要试一试。
裴殇来时我并不知那就是他。
这日细雨微风,我同阿桃在墙角翻土。
土壤被雨水浸润得十分湿润,翻起来并不怎么吃力。
可没一会儿,我的鞋子和裤脚就全是泥了,头发也湿漉漉地贴在额上。
我心想,此时的我约莫是有些狼狈的吧。
这时,有人掀开了门。
那门有些老旧,发出了让人牙痒痒的声响。
我皱了皱眉头,心里想着,待下晌得了闲,我定然要将这门给拆了修一修。
我抬头看着进门的人,是两个郎君,皆挺拔卓越。
两人都穿着一件飘逸白衫,一人领口系得紧紧的,一人却微微露出胸口。
我忍不住嘀咕:“这都春日了,可这样穿真的不冷么?为了做个所谓的风流名士,真是什么也不顾了呀!”
我惊讶地瞧着他们,他们也略显惊讶地瞧着我。
只是他们比我克制些,所有的情绪只是一瞬就收起来了。
我整了整身上的蓝布短衣,把锄具交给阿桃,走上前对他们行礼,说道:“见过二位郎君。”
衣领敞开着的郎君年纪更轻些,约莫十七八岁,有神仙之姿,玉山之美,双目如点漆,此时正嘴角含笑地望着我。
我抬眼望去,那衣领系得紧紧的郎君,远不如另一个生得好看。
他剑眉薄唇,一看就是个薄情之人。
一双凤眼冷冷淡淡,那肤色又太过细白,不知怎的,瞧着瞧着便生出了一股凄清的味道。
我心里琢磨,这两人定然是裴家的人,至少有一人该是,不然也进不得这院子。
我过往也见过不少好看的郎君,就说我本家的五郎,那可是芝兰玉树般的人物。
听闻裴殇乃河东第一风流人物,莫非这袒着胸口、宛如神仙般的郎君便是他?
“你便是那崔家五娘?”那袒胸的郎君先开了口,他的声音清朗悦耳。
“正是,不知郎君是?”我礼貌回应。
“河东裴家二郎裴殇!这是我的好友袁家七郎,袁恺。”
他眯着眼看了看身边冷着脸的袁恺,不知为何莫名地笑了笑,然后又看着我。
原来真是裴殇啊!袁家虽不如裴家,但也是世家大族。
传闻袁家儿郎都生着桃花眼,且风流薄情,不过袁恺倒不是这样,他这般冷淡模样,也不知招不招女郎喜欢。
“看来裴郎君如今是大好了,不知今日来所为何事?”我心里嘀咕,不都把我给忘了吗?难不成睡了一觉又想起来了?我瞅着他袒露在外的白皙胸膛,就算他生得像神仙一样,我也实在欢喜不起来。
“摔了一跤,把许多事都忘了,家人都说我要娶崔氏的五娘,我自是要来瞧瞧的。”
他挑眉一笑,大概自以为这样很招人喜欢吧,我忍着差点掉下来的鸡皮疙瘩。
“不知郎君瞧得如何呢?”我问道。
“同我想象中不大一样。”
裴殇用手摸着光滑的下巴说道,看样子还想找些更合适的说法。
我耐心地等着他往下说,他既然自己来了,肯定是没说通家里人把这门亲事退了,此时来,大概是想从我这儿下手。
我心里有了底,也就不太慌张了。
“崔家的待客之道便是如此么?甜浆也不请一碗?”
没想到那袁恺把院子打量了一番,然后看着我。
他脸上表情不多,声音却极好听,微微低沉,有些惑人。
我能看出他说这话时很认真,不是在挑事儿,是真觉得我家的待客之道不怎么样。
我本来想快点把他们打发走,现在看来不行了。
院子就这么大,屋子也小,突然来了两个郎君,显得越发局促。
我请他二人在堂屋坐了,对阿桃说:“去寻些果子来。”
她瞅了我半天,小眼睛眨巴眨巴。
我这才想起来,家里并没有果子,甜浆就更别提了。
我换了件干净的衣裙,把脚上的泥巴洗了,寻了双木屐穿上,去厨房找了一圈,什么都没有,连热水都得现烧。
我在檐下架了个小火炉,坐着温酒。
雨慢慢大了,但并不冷。
“家里无浆,我温杯酒给两位郎君喝吧!这酒是阿叔在时买的,是春日醉,还算应景,二位郎君莫要嫌弃才好。”
我转头看他们,两人盘腿坐着,正说着闲话,话题是墙上的一幅字。
“有酒便更好了,五娘可否告知墙上的字是何人写的?也不曾落款。”
“随心而为”,就这四个字,是我写的草书,闲来无事随便写的。
我阿翁极爱书法,家里不论郎君还是女娘都跟着学过,我写得不是最好的,也不是最差的。
「写得一般呐,笔力还是不足。虽说连绵之势已经有了,可就是略显生涩了些,还得多加练习才行。」
袁恺认真地评道,他做任何事都带着一股认真劲儿。
让人觉得,不管你做得好还是不好,他都会如实相告,不会带有任何个人偏见。
我笑着回应他:「五娘受教了,日后定然会多多练习。」
他似乎有些惊异,抬眼看了我一眼,又微微垂下头,眼神躲开了,那白皙修长的脖颈便露了出来。
原来,并不是只有袒胸露怀才好看呀!
裴殇摊了摊手,做出无奈的表情,说道:「原来是五娘自己写的呀?写得其实挺好的,只是七郎字画一绝,眼光自然比旁人更高呢。」
我把温好的酒倒进杯中,那酒杯是粗陶质地的,谈不上多好看,不过倒有几分质朴可爱。
裴殇连着饮了两杯酒,开口问我:「你我婚事暂且推迟,五娘意下如何?」
他爱笑,一笑眼角便会出现细细的纹路,那是只有爱笑的人才有的笑纹。
我认真地说:「我并无异议。或者二郎觉得这桩婚事实在为难,过些时日退了也是好的。」
我心里想着,退了便退了吧!只是退了亲事,我总得想个暂且不用嫁人的法子。
两人好像都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,愣神般盯着我看。
我又给他们二人倒了酒,任由他们这样看着。
袁恺问道:「退了亲后你又该如何?」
虽然和他相处时间不长,但从他的言行举止能看出,他是个认真又较真的人。
他有一双眼睛,虽冷清却不染尘埃。
面对这样一个人,我不忍心敷衍他。
我说道:「二郎真的摔坏了头将我忘了么?或是你有倾慕的女娘?亦或是对这桩婚事不大满意?不论是哪一种,既要将婚事推迟,如今又亲寻上门来,我猜终有一日这桩亲事是要作废的。
既是迟早的事,我知晓总比不知晓的好,早知晓亦要比晚知晓的好。」
我接着说:「女娘也不是只有嫁人这一条路可走。
家中阿母将我养大不易,我本打算听她的话同二郎成亲,如今二郎不愿,我自不会强求。」
「身处乱世,我一个女娘不敢说要把日子过得多好,可我要过得自在些,才不负我来这世上一遭。」
这是我心中所想,便如实告知。
裴殇举杯说:「不想五娘竟是这样想的,是我二人唐突了。」
我倒了杯酒,一口气饮了下去。
心里对他生出了一点点好感,至少他不是表面风流、内里迂腐的人。
不过,这点好感和我要不要嫁他无关。
袁恺皱眉,又把我看了一遍,他的眼神清明,我任由他瞧着。
他说:「你有钱傍身么?世道这样乱,要过得自在,并不容易。」
他这话戳到了我的痛处,我是有钱,但是太少了。
我红着脸说:「有,但并不多。」
信誓旦旦要活得自在,却无钱傍身,想想都觉得不好意思。
他们同来时一样,又匆匆走了。
第二日,裴家派了个婢女来,准确地说,是裴殇派了个婢女来。
她叫祝熙,身材高挑细瘦,脸颊丰润,自有一股独特的气韵。
原来这就是裴家,连一个婢女,都和旁家不一样。
祝熙笑盈盈地将一个袋子递给我,说:「这是我家郎君所赠,娘子不论有何事都可遣了人来寻他的。」
我心里其实已经猜到袋子里面装的是什么,所以并没有拒绝他。
他这究竟是有心弥补,还是真心相助呢?不过,不管怎样,这份心意我都领了。
日子过得平淡如水,但我却拥有了期盼已久的自由。
裴殇给我的,是满满一大袋子金珠。
我长到十六岁,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。
把它们放在哪里,我都觉得不放心。
这些金子,如今就是我的身家性命啊。
要是丢了,我日后拿什么还给裴殇呢?我打算用钱来生钱。
如今司马家占据着天下,可世族又监管着司马家,时事一片混乱。
想要做生意,可没那么容易。
我带着阿桃出了两趟门,把安邑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。
发现笔墨铺子是最赚钱的行当,可做这门生意的人也特别多。
我找了个牙人,租了间铺子。
我和阿桃进进出出忙了好几天,才把店面收拾好。
我亲自守在店里,生意还算一般,不过养活我和阿桃之后,还有些结余。
日子就是这样,慢慢地过起来了。
只要不停下脚步,总能走到想去的地方。
上巳节到了,这一天,店里的生意格外好。
等客人慢慢少了,我才出门去看看。
这里和博陵差不多,好像全城的女娘都早早起来,精心打扮好了,这会儿都上街了。
按照风俗,三月三要去水边沐浴,祭祀祖先。
不过现在,这只是郎君女娘们嬉游作乐的借口罢了。
你瞧,哪家娘子身后的婢女不提着几个篮子呢?篮子里装的都是花果。
要是她家女郎看中了哪个郎君,就要拿出花儿和果子去砸他。
要是那果子没摔坏,捡回来卖也是门好生意呢。
阿桃好奇地问我:“女郎,咱们什么都没备下,你要是看中了哪个郎君,拿什么扔啊?”
我满不在乎地说:“从地上捡来的扔就行。”
没过一会儿,各世家大族、王公贵族的马车就来了。
世家女郎大多坐在车里,有帷幔遮着,一时看不清模样。
各家郎君却大多骑着骏马,穿着鲜艳的衣服,大大方方地让旁人看。
每过来一队人马,就有人评头论足。
看看马,瞧瞧人,再看看家族徽号。
这和以往在博陵没什么两样,只是那时候我也是坐在马车里的一员。
如今,我却成了让世家大族看不起的抛头露面的凡俗之人。
不过,谁在乎呢?
所谓的世家,不过是生下来就占尽了所有便宜。
他们不知道是谁养活他们,也不了解旁人的疾苦。
他们既不劳作,也不生产,只是一群只知道奢靡享受的庸人罢了!要是真遇到事儿,他们只会四处逃窜。
我阿翁说的这些,我打心底里认同。
裴家的马车来了,河东裴氏的名声如雷贯耳,谁不知道呢?裴家出美人儿,到现在还流传着裴太保少年时如何冠绝天下的故事。
裴家车马一到,那果子花儿像不要钱似的往外砸,还伴着女郎们的惊呼,实在太吵闹了。
我注意到,那匹白马上的郎君看着好生眼熟。
旁人都敞着怀,只有他衣领系得紧紧的,眉头紧皱,一脸认真地不耐烦着。
旁人都有些闲散的姿态,只有他把马骑得端端正正。
我心里琢磨:“是袁恺?还是他其实是裴殇?为了不娶我,他连门庭都愿意改了。”
可能是我看得太明目张胆了,他一扭头,看了过来。
让我惊讶的是,他竟然对着我点了点头,或者说是对着我站的方向点了点头。
这边的女郎们一下子沸腾了,砸果子砸得更热闹、更凶猛了。
我靠着门框,拢着袖口,连围帽都没戴。
世家女郎哪个会下场做买卖呢?我如今想自己过日子,就没必要遮遮掩掩了。
他骗了我,这件事像根刺扎在我心里。
可他也帮了我,在我困难的时候拉了我一把。
如此,便两相抵消了吧!我冲他扬眉,嘴角上扬,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。
他骑着马,马蹄哒哒作响,很快就走过了我身边,只留下一个挺直的背影,那背影在阳光里显得格外坚毅。
上巳节热热闹闹地过去了,人们的欢声笑语还在耳边回荡。
三月底,我收到了阿母的一封信。
信上的字歪歪扭扭,看得出阿母写得很用心。
大意是让我无论如何要将这门亲事守住,她在信里絮絮叨叨地说,目前并没有比这更好的婚事了。
随着信还带来了些银钱,银钱不多,散发着淡淡的光泽,却总是她的心意。
有了这些,我便更能心安理得地待在安邑了。
四月初,裴家来了人,是裴殇的阿嫂。
她穿着一身华丽的衣裳,走路姿态优雅。
她说话婉转,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斟酌。
不过,她的意思我约莫是明白的,她觉得世家女子,不应该抛头露面去经营下九流的生意。
我没再想过还能嫁给裴殇,说话也就不那么动听。
我直直地看着她,说道:「你们若是能说动了裴殇娶我,这营生我不做也罢!」
她看着我,轻轻摇了摇头,那纤细的腰肢如同风中的柳枝,然后转身离去了。
下晌,裴殇自己来了,只有他一个人。
他对自己冒充袁恺的事儿只字不提,我也当作没那回事儿。
他走进铺里,我看到他来了,便笑着说:「裴郎君,来得正好,铺里有糖水呢。」
说着,我给他倒了一杯。
他在铺子里走走看看,目光在每一处都停留片刻,将铺子仔细打量了一遍。
然后他又走进内室,坐在那里把糖水喝了。
他开口问道:「生意好么?」
我回答道:「还好。」
他又问:「我阿嫂今日来说了什么不曾?」
我便将我同他阿嫂的对话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。
他微微垂首听着,脊背却挺得笔直。
有光透过纱窗,轻柔地打在他的侧脸,我这才对这河东第一稍微有了些许认知。
他的鼻子真好看,线条挺拔;睫毛又长,像两把小扇子。
旁人喜欢敷粉,可他的脸干净利落,没有一丝脂粉气。
这就是真正的世家大族养出来的郎君,矜贵疏离,气度不凡。
他听后说道:「我说为何问阿嫂时她不理会,原来是为着这般。」
我鼓起勇气问道:「郎君你有喜欢的人么?」
他抬头看着我,纤长的睫毛抖了抖,看样子约莫是有的吧。
他回答道:「有过,只是如今没了。」
我接着说:「是!拥有得多了,身不由己时也更多些。
郎君若暂时没娶妻的打算,可否别忙着退婚?再给我些时日可好?」
他干脆地应道:「好!」
他也没问缘由,就这样应了我。
我也见过些郎君的,可像他这样的却是第一次见。
又过了几日,他使了祝熙来。
祝熙手里拿着新写的牌匾,还有一幅山水图。
祝熙笑着说:「裴郎君给姑娘新写了牌匾,还画了一幅山水图,图上有他的印章呢。」
我接过牌匾和画,心想:他是这样一个郎君啊!我将门匾换了,又将那山水图挂在了最醒目处。
铺里的生意如意料之中越来越好。
我闲时便看那画,画里的意境高远,技法娴熟。
我不禁感叹:河东第一,却不仅仅是看脸的呀!
我无有回馈,便问祝熙:「裴郎君有什么喜好么?」祝熙说:「裴郎君爱甜食。」
我有些惊讶:他竟爱食甜?这同他认真肃穆的样子不大相称呢!我亲下厨做了几样果子,让阿桃送去。
不知是谁传出了我便是裴殇那要娶却不曾娶的妻。
店里就有许多女郎来瞧我,她们都是明晃晃地打量我。
我心里想着:有什么?爱看便看吧!只要别来招惹我便成。
她们来总要找个筏子,比如买纸买笔之类的。
有个女郎拿起一支笔,问道:「这笔好用么?」我笑着说:「好用着呢,姑娘可以试试。」
她们这样,也算是照顾了我的生意,挺好的。
只是有一日,真的袁恺来了,他是追着一个女郎来的。
他追在那女娘身后,本就敞着衣,约莫是走得太快,半边的肩膀都露出来了。
那女郎却生得花团锦簇,明艳非常。
她年岁和我差不了多少,鹅蛋脸,脸颊莹润得像刚剥壳的鸡蛋,嘴唇红润饱满,一双凤眼顾盼生辉。
她不高不矮,胖瘦合宜,一身红衣,真正是美得不可方物。
我曾见过谢家的十一娘谢韵如。
那时众人皆赞谢韵如生得好看,可当眼前这位娘子出现在我面前,我才惊觉,谢韵如与她相比,竟还差了许多。
她一进来,我便察觉到她不大欢喜。
我暗自揣测,这股不悦,不知是冲着我来的,还是因为袁恺。
我赶忙端起笑脸,将他们二人迎进屋内。
再细细打量这美人儿,她坐卧之间皆有恰到好处的分寸,举手投足尽显优雅,一看便是在大家世家长大、教养极好的女子。
我这儿也没什么好招待的,只有一碗熬好的糖水,还有几盘自己亲手做的果子。
或许是因为他和裴殇曾骗过我的事儿,袁恺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。
我对待他,就如同对待裴殇一样,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便罢了。
这时,她开口问道:“你便是那崔家五娘崔柯影?”
她看了看桌上的糖水,眉头轻轻皱了皱,那神情,约莫是有些嫌弃。
她跪坐的姿势极为好看,既显得端正大方,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慵懒,仿佛一幅灵动的画卷。
我笑着回应她:“是,我是崔柯影。”
袁恺一口气将碗里的糖水饮尽,也不等我再去倒,自己便提起茶壶又倒了一碗。
我瞧见他额头上还有汗珠,想来是追人追得太急了。
她又开口说道:“你一个世家女郎,竟抛头露面,况且如今二郎并未同你退婚,你自己丢脸也就算了,如今丢的可是二郎的脸。”
顿了顿,她又接着说:“约莫你的教养也就如此了吧。
毕竟你只是崔家不入流的旁支,不过是占了你阿父的光才有了些名气。
你怕是还不知道,裴家娶你,只是因为崔家嫡支没有年岁合适的女娘,要不然,这样的好事儿万万轮不到你。”
她的声音与其他女娘不同,微微低沉,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好听,只是说出的话却实在不中听。
我忍耐这样的嘲讽已经许多年了,如今我已能自己做主,为何还要继续忍耐?
“瑛瑛休得胡言!”袁恺蹙眉呵斥道。
我也慢悠悠地开口问道:“你今日上我门来,连家门都未曾报,一开口便是斥责,可见你的教养也十分平常。
我要做什么,怎么做,裴家都不曾说什么,你是以何种身份来说这些话的?”
袁恺赶忙解释道:“五娘莫怪,瑛瑛是我家六娘,家中最小,又自幼娇惯,同二郎和我一处长大的……”
我打断他的话:“如何娇惯那是你家的事,到我这儿还要我惯着不成?”
他的语气里毫无歉意,不过是在替他家女娘狡辩。
袁恺一时住了嘴,脸上露出些许不忿。
袁瑛气得脸颊微红,大声说道:“你有何了不起的?世家女郎会的你又会几样?”
我淡定回应:“我家中姐妹极多,家里又穷,幼时要想吃饱饭,是要靠抢的。
我什么也不会,只有一样还算厉害,就是粗鄙力气大,扇一巴掌让旁人的脸肿上十天半个月,倒是很容易的。
六娘要不要试试?”
这并非我在撒谎,比起旁人,我的力气确实大了许多。
袁瑛嘴巴微张,一脸不可置信,她怎么也想不到我会这样回应她。
哼,如今我要先做个自己一直盼着成为的人!
袁恺赶忙打圆场:“五娘不必吓她的!”
我坚定地说:“我并不是吓她,来我铺里买东西我自是极欢迎的,若只是为了拿话刺我、鄙视我,你看看我受不受?我同裴殇如何,那是裴氏同崔氏两个家族的事儿,轮不到旁人来说三道四。”
袁恺看看我,又看看他妹妹,嘴里说着:“唐突了。”
这次,我能感觉到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心与歉意,我便不再同他们计较了。
数日后,安邑的街头巷尾慢慢有了传言。
那些碎嘴子们叽叽喳喳地说,崔氏女不仅自甘下贱去从商,而且还彪悍得很,一点礼数都不懂。
阿桃撇着嘴,满脸的不满,嘟囔着说:“小姐,不若把这铺子关了吧,您就好好等着嫁人算了。
照这样下去,裴家肯定是要退亲的。”
我笑着摸摸她的头,轻声说道:“若是事事都要靠着旁人,这辈子怕是都得仰人鼻息了。
想让日子过下去就得看别人的脸色,我可不想那样活着。
让旁人去说吧,只要不耽误我赚钱就行。”
这年春日,雨水格外多。
到了夏日,那太阳就像个大火球,天天火辣辣地晒着。
我种的菜一茬接着一茬地长,全靠院子里那口老水井滋养着。
街上的人都被晒得蔫巴了,没什么要紧事,谁都不愿意出门。
铺子的生意自然也大不如平日。
我想起在博陵的时候,夏日里我们家的女孩儿连冰都没有,这些苦日子我早就习惯了。
我照旧守在铺子,有早就约好的客人,过几日我便会把他们要的东西送到家门口。
阿桃怕热,我便让她守着铺子。
今年年成实在不好,是个灾年。
这世道乱得很,到了秋日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。
我心里有个买卖的想法,可就是钱不够,也没有门路。
我突然想起了裴殇,我还欠着他好大一笔钱呢!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试一试。
他是个那么认真的人,也不知道对钱感不感兴趣。
我约了他,在那个没有一丝风的黄昏,他如约而至。
铺子关了门,他便来到了我家。
他手里拿着一柄扇子,那扇子是象牙骨的,扇面上绘着山水,风雅极了。
他穿着宽袍大袖,走路时端端正正,个子又高,头发高高束在头顶,一点都不散乱,整个人清俊风雅得很。
家里没什么好菜招待他,都是院里种的时鲜菜蔬,还是我自己做的呢。
我平时很少喝酒,可今日却想敬他一杯酒。
我端起酒杯,真诚地说:“先谢公子赠金之情。”
说完,我一仰头,将手里的酒一口气饮了下去。
接着,我又端起酒杯,说道:“再谢公子赠画之意,若无公子,柯影今日还不知是何模样。”
说完,我又将杯里的酒一口饮尽。
他看着我饮酒的模样,微微怔了怔,嘴角动了动,对他来说,这大概就算是笑了吧。
他说:“该给我时间拦你一拦的。”
说完,他端起酒杯,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。
只是一杯酒,他却喝得洒脱非常。
我问道:“为何要拦?”说着,我又给他倒了一杯酒。
他认真地说:“你是个女娘,醉酒了不大好。”
我笑着问他:“哪里不好呀?”
他一脸严肃地说:“若是同你喝酒的男子对你图谋不轨,你醉了酒,到时又该当如何?”
他双手微握,放在膝头,脊背挺得笔直,一点都不像个士族公子,倒像个威风的武将。
他说话的样子可绝不是在开玩笑,他就是这么认真的一个人!
我连忙说:“公子不必担心,若真有那样的时候,该担心的不一定是谁。
今日请公子来,是有事要和您商议的,既然如此,我也该拿出点诚意来。
公子只知道我是崔家五娘,可对我家又了解多少呢?”
我缓缓说道:“我幼时家中就不大好了。
我阿父好色得很,家里的小娘子多得数不清。
过些日子他就腻了,便把她们转手送人或者发卖了。
有些小娘子生孩儿时或者后来生病就亡故了,大多是因为家贫,吃不起好药。”
“我家中兄弟姐妹有十几个,全靠我阿母一人抚养。
自幼时起,我便要和几个阿姐一起洗衣做饭。”
“每每看到阿母数着手里的钱,愁眉不展的样子,我又帮不上忙,心里就把那只会嗑药裸奔的阿父骂了一万遍。”
「千难万难呐,阿母哪怕费了好大的劲,依旧给我们姐妹请了个教书先生养在家里。」
我微微叹气,缓缓说道,「阿母这么做,就是为了日后我们嫁人,能多些底气。」
「元日的时候,阿母说要把家里养的两只鸡杀了吃肉。」
我回忆着,脸上带着些许无奈,「可巧那日家里帮工的下人不在,而且家里从来没人杀过鸡。」
「最后没办法,是我把那两只鸡给杀了。」
我语气平淡,仿佛在说着一件寻常事,「那时候我阿翁还在,就因为我杀了那两只鸡,他便把我要了去,带在他身边。」
「我在阿翁身边读了些书,长了些见识,也看了些世事。」
我抬眸,眼中带着坚定,「公子,我跟旁的士族女娘不一样。
十岁之前,我连一粒金珠都不曾拥有过。」
「我不想一生被困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,整天指望着一个不知道喜不喜欢我的郎君来护我周全。」
我直直地看着他,一字一句道,「我的命,只有握在我自己手里,我才安心。」
我并不避讳,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身上。
不知为何,他忽然低下头,久久没有应声。
他的脖颈白皙修长,此刻安静得仿佛一幅画。
我看着天边那一片橘红,一丝风也没有。
院外的柳树蔫头耷脑的,叶子上蒙着一层黄土。
「为何同我说这些?」他突然开口,声音低沉。
「我想同公子谈桩买卖,自然是要坦诚些的呀!」我笑着回答,眼神里满是真诚。
他看着我,我也看着他。
我们都没有躲避对方的目光。
他一样一样地尝着桌上的菜,从他吃饭的样子就能看得出极好的教养。
毕竟是在锦绣堆里养出的公子,教养自是无可指摘的。
「你做的么?」他夹了一筷子菜,问道。
「嗯!」我轻轻点头。
「清淡爽口,甚好!说说你的买卖吧!」他放下筷子,看着我。
我便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。
「我想去一趟勿吉。
勿吉那里是黑土,又挨着弱水,田地广阔,盛产豆麦。」
我兴致勃勃地讲着,「安邑一石豆麦要千钱,而勿吉只需六百钱。」
又逢灾年,许多士族豪门虽然屯粮,但如今恰逢乱世,很多人家并不屯太多粮食,大多囤的是金帛之类的,方便迁移的时候带走。
「我要去买粮,再囤起来,等秋后便知结果了。」
我眼神发亮,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收益。
「如今帝王定都邺城,近日我听闻各地起义不断。」
我顿了顿,接着说道,「到时若是不敌,帝王会迁都何处?各大世家豪族到时会不会跟去?去了要不要吃饭?」
「公子,此时便是我们的出手之时了。
日后裴家要如何,公子也定然想过的。
虽说钱财乃身外之物,但没有钱傍身,也是十分艰难的。」
我认真地看着他,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。
他蹙眉看着我,一双凤眼如同风云变幻的天空,漆黑深沉,让人捉摸不透。
是我轻估了他。
我仍旧没有躲开他的目光,任由他看着。
我的脊背冒出了汗,不知道是因为天热,还是心里其实是害怕的。
朝中事,可不能随便说,更何况我只是一个女郎。
我是从何处听来起义的事儿,又怎么敢说出不敌这种话呢?可是富贵险中求,我无权无势又没钱,要在乱世求生,不知道有多难。
「知道你在说什么么?」他声音冷冷的。
「我知。」
我坚定地回答。
「不怕么?」他又问。
「怕,但还是要说。
乱世求生不易,我只敢对公子说实话。」
我咬了咬嘴唇。
「为何?」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。
「约莫是只有公子同我说话时认认真真,也只有公子在我开铺子时不仅什么也不曾说过,还要帮我。」
我轻声说道,「在我心底,公子比旁人多几分亲近。」
我是真的这样觉得,他画画写牌匾给我,只是为了让我借着他的名头把生意做得更好。
他什么都没说,但我都懂的。
「既是生意,我们便来谈谈吧!」
既是谈生意,自然要以各自利益为上。
裴殇这边能出钱出人,而我呢,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我自己了。
我们谈好,得了利二八分成,我拿二成,他拿八成。
这粮食运来之后储存在何处呢?这买卖是我和裴殇私下的,他自然不愿让家中知晓。
所以,把粮食储在裴家肯定不合适。
于是,我顶着炎炎烈日,在外奔波了好几天。
太阳那炽热的光线,像火舌一样舔舐着我的皮肤。
我四处寻找,终于找到了一处适合建仓库的好地方。
而且,那片地还不用花钱买。
安邑城东百里有一块盐碱地,那景象,真可谓是寸草不生。
这块地大概有百来亩,四周都是红土山坡。
在这片盐碱地的正中央,有一大处凸起。
这处凸起大约有六七米高,七八丈宽。
因为这里土地贫瘠,所以被人们称作鬼地。
只要有风刮起,就会传出极其凄厉诡异的声音,让人听了毛骨悚然。
我心里琢磨着,在这片凸起处建仓库再好不过了。
既不用担心大雨会打湿豆麦,旁人也不会轻易发现我们在此处屯粮。
而且,此地离安邑城又不算太远,一切都刚刚好。
不过,就是苦了我这脖子,都被晒掉皮了。
归家那日,阿桃瞅着我的脸,皱着眉头,一脸愁容地说:「裴家郎君本就不想认账了,五娘如今这个模样,被他瞧见了,怕是更不想认了。」
我伸手摸摸她的脑袋,这些日子我不在,她把铺子守得井井有条。
我从兜里掏出二十个大钱递给她,说道:「去买你爱吃的炊饼,再去一趟裴家,请裴殇方便的时候出来一趟。」
我认真地画了一幅那鬼地的图,等裴殇来了,我便把我为何选中那块地的缘由仔仔细细地讲给他听。
我对他说:「你若是能应了,就找个信得过的人去建仓库。
月底我便带人出发,去往勿吉。」
裴殇第二日便来了。
我脖子晒伤了,买了些药膏抹在脖颈上。
那药膏绿油油、黏糊糊的,模样看起来约莫是有些诡异。
阿桃去了铺里,他来的时候,我正闭眼躺在院中槐树下的大石板上,慢悠悠地摇着扇子。
脚上的一只木屐不小心掉在了地上,另一只晃晃悠悠地挂在我脚上。
门没关,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,更不知道他看了我多久。
他走路一点声响都没有,突然就站在我面前,弯腰看着我,关切地问道:「脖子是晒伤了么?怎得不戴个围帽遮挡遮挡?」
他一开口,我才知道他来了。
我这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实在有些狼狈,我假装镇定地坐起来,赶忙把肩头的头发捋到身后。
我反问道:「我若戴着围帽外出,公子觉得我能做什么?」
我年纪还小,裹了胸,束上头发,扮个郎君还算有模有样。
他听了我的话,一副思索的模样,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,问道:「你扮男装?」
我解释道:「许多女郎亦扮作男装外出。」
只不过她们大多是为了效仿自己喜欢的郎君,纯粹是扮着玩儿罢了。
他接着说:「你画的图我看了,我已找了合适的人去了。
那许多钱财交于你我不放心,我也一道去勿吉。」
他蹙眉看了看石板,最终还是坐下了。
只是他坐姿太端正了,和这块青石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。
我有些担忧地说:「公子若是同去,我求之不得。
只是家中长辈可否同意?」
他一脸淡定地说:「我摔坏了脑子,心中郁结,自是该出去散一散心的。」
我连忙附和道:「是,公子说得极是,是该出去散一散心。
只是公子得明白,我们是去办事,轻装简行,自然是以快为主。」
我心里怕他闹得阵仗太大,要是连恭桶浴盆婢女都要带,那这一趟出去,估计明年都回不来了。
莫说赚钱,怕是连一口热乎水都喝不上。
他略带调侃地说:「好似你出过远门似的。」
我认真地回应道:「我确实是出过的。
阿翁还在时,长年游历在外,我走过的路,他约莫想都不一定想得到。」
我又叮嘱他:「公子只管带足了钱便是了,带足了护卫,好护公子周全。」
顺带也护我周全才好,毕竟你拥有的一切,只有活着,那一切才有意义。
四月至五月,确实一滴雨都没在下,北方定然大旱,颗粒无收。
铺子关不得,阿桃自然是要留下的。
裴殇借给我一个掌柜,还笑嘻嘻地说让我付他工钱。
我心里犯嘀咕,也不知道我这些日子赚的钱,够不够付他工钱呢。
五月中旬,我们出发了。
我特意花钱买了一匹好马,那马毛色油亮,四蹄健壮,一看就是难得的良驹。
我束了胸,仔细地扮作男子模样,只背了小小一个包袱。
我跟裴殇说要轻装简行,可他倒好。
他带了二十个人,那些人个个看起来都不好相与,都是浪人打扮,哪像护卫啊。
我忍不住跟裴殇说:“轻装简行就是不坐马车,骑马去多方便。”
裴殇坐在马车里,掀了掀车帘,温和地说:“马车里舒服些,且带着些必要之物,不碍事。”
我一看他那模样,也就罢了。
裴殇坐的马车看起来极普通,可我看那车辙就知道,里面定然另有乾坤。
拉车的马是深棕色的,高大健硕,一看就是好马。
以我的脚程,一日打马行三百里并不算多。
可裴殇的马车行得慢,第一日连二百里都没走到,还错过了驿站。
到了夜间,我们寻了一片挨着小溪的树林。
天旱,溪水只有细细一股,但造饭饮水还算方便。
几个浪人去饮马造饭,我看着他们搭灶的熟练模样,就知道他们都是经常外出的熟手。
我打趣道:“若不是你们每人腰间悬剑挂刀,看着倒像手熟的厨子。”
裴殇下了马车,白日极热,虽说天黑了,可林中依旧闷热。
我看着他,忍不住说:“裴公子,这天热得很。”
裴殇笑笑:“无妨。”
我见他的白衣紧紧贴着脊背,显然是被汗湿透了。
裴殇说:“我出去走走。”
我看他手里提的包裹,估摸着他要寻处地方洗漱换衣。
他一走,立马有人跟上了。
我心里琢磨着,这帮浪人打扮的护卫,看来裴殇并不只是个单纯的世家公子。
他或许锦衣玉食地长大,可对世事却是极清楚了解的,不仅仅只会吟诗作画。
我蹲在河边洗了把脸,清凉的水扑在脸上,舒服极了。
我看着那几人拿出肉干放进已烧开的水里煮。
一个浪人问我:“你会做饭不?”我笑着说:“会一些。”
等肉煮透了,他们又往锅里投了菜干菌子之类的。
煮好了,放了盐巴。
我忍不住说:“若是再泡上炊饼,荒山野岭,也算是一道好菜了。”
我端着碗在旁边蹲着等,裴殇还没回,吃饭还要等呢。
他们约莫是得了裴殇的吩咐,不要多问我什么。
但好奇是天性,他们瞅着我。
一个人问:“你几岁了?”我答:“十六了。”
又有人问:“原本干的什么营生?”我说:“原本跟着商队走商的。”
还有人问:“会不会功夫?”我拍拍胸脯:“会些拳脚功夫,别看我年岁小,力气不一定比阿兄们小的。”
我又听他们扯些闲话,关于裴家和裴殇的事情却只字未提。
我心想,这就是世家豢养出来的贴身侍卫才有的素养。
我也不多问,只盼着裴殇快点回来,我肚子都饿了。
裴殇回来时头发散着,还未全部干透。
他说:“你盛了饭,同我一道在马车上吃吧!”
他轻轻偏过脑袋,目光随意地瞥了我一眼。
我心里一喜,就当他这是在跟我搭话了。
这马车里面着实宽敞,空间大得很。
把那张小桌子一收起来,睡下两个人都还有不少空余的地方呢。
他看着碗里热气腾腾的烫菜,眉头微微皱了皱,不过还是拿起筷子,慢悠悠地吃了起来。
我吃饭速度快,没一会儿,一碗饭菜就被我吃得干干净净。
我又伸手盛了一碗。
他先看了看自己碗里还剩下的小半碗饭菜,又看了看我新盛的这一碗,满脸疑惑地问:「你一个女郎家,还能吃得下呀?」瞧他那模样,是真的打心底里感到好奇呢。
想来也是,他都过了二十四个春秋了,估计还从没见过像我这么能吃的女郎。
我三下五除二,很快就把这第二碗饭也消灭光了,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的问题。
他吃完饭之后,说要喝茶。
喝完茶,又在马车里来回溜达了几圈。
到了快要睡觉的时候,他还拿出书来看。
我裹着毯子,坐在车橼上。
此时,月亮只剩下小半拉挂在天边,朦朦胧胧的。
其余的人,有的坐着,有的躺着,都围在马车周围。
毕竟,所有的钱都在这辆马车里,而他又是马车的主人,自然是非常重要的。
我听着他翻书的声音,一页,不一会儿又翻了一页,那速度不紧不慢的。
我轻声说道:「公子,歇息吧!明日还要赶路呢。」
没过多久,马车里的灯熄灭了,想来他是睡下了。
过了好一会儿,久到我都快睡着了,他突然开口说道:「你若是愿意,便进车里来睡吧!」他的声音有些低沉,估计是瞌睡了。
我心里那叫一个高兴,一千一万个愿意啊!车里铺着柔软的毯子,还有舒适的枕头,躺着睡肯定舒服极了。
我连忙说道:「那便得罪了。」
我赶紧脱了鞋,轻手轻脚地进了马车。
他靠在一侧,仰面躺着,双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胸前。
每次看他这副模样,我总觉得他像个老学究,可实际上他做事并不那么古板迂腐。
旁边正好放着一个枕头,我裹着毯子,侧身躺了下去,长长地呼出一口气,忍不住感叹:「好舒服呀!」
他低声说道:「你同旁人太不一样了。」
我回应道:「是啊!毕竟我不是个真正的世家女郎嘛!你平时见过的女郎,估计也就局限于亲朋故友家的。
你多出来走走就知道了,这世间的女郎,可不全都是一个样儿的。」
真正的世家女郎,是绝不会和一个男子同车而卧的。
她们把自己和家族的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,就算心里特别喜欢一个男子,也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儿。
我接着说:「你就放心睡吧,别去想什么名声之类的。
旁人要是知道我和你睡在一块儿,肯定会说我占了你的便宜。」
说完,我打了个哈欠,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。
恍惚间,我仿佛听到他说:「是,确是你占了我的便宜,我却并不觉得吃亏……」我也闹不清这话是我在做梦,还是他真的说了出来。
半夜时分,车外突然有了动静。
我一下子就惊醒了,裴殇也醒了。
这世道可不太平,我们才刚出了城,就被人盯上了。
车厢里昏暗得很,我和裴殇离得很近。
他伸出食指,轻轻放在唇前。
我立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,他是不让我出声。
现如今的贼匪都一个德行,全都是冲着银钱来的。
我点点头,微微挑开车帘,只见护卫们已经将马车团团围住了。
来人不算多,约莫五六十人的样子。
此时天色漆黑如墨,伸手不见五指,我努力地睁大眼睛,也看不清他们穿着什么样的衣服,更瞧不真切他们手里拿的武器究竟是什么。
不过,一众护卫们倒是神色镇定,没有丝毫惊慌的模样。
想来,这些人该是不成气候的。
这年头,许多穷人实在过不下去了,便只能上山落草为匪。
他们倒也不是为了伤人害命,不过是为了讨一口吃食,活下去罢了。
“我要出去看看。”
我对裴殇说道,说着便要抬脚往外走。
裴殇轻轻拽住我的袖口,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他。
月光洒在他身上,他的头发还散着,那模样,说不出的清俊。
我心里不禁犯起嘀咕,我当初为何会觉得袁恺比他好看呢?
“我出去看看,没事的。”
我轻声又对他说了一遍。
“你莫去,我去看看。”
裴殇皱着眉头,语气带着不容置疑。
“不行,你明知道你的安危有多重要。”
我急切地说道,“你若有个差池,我万死莫辞。”
我轻轻一拽,衣角从他手里滑落了。
我下了马车,看到外面围了一圈人。
仔细一看,这些人有老有少,他们手里拿的皆是菜刀、斧头、锄头之类的东西。
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,衣衫褴褛,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,随风飘动。
唉,若不是饿得实在厉害了,好好的人谁愿意出来做土匪呢?不过是世道所迫罢了!
我转身进了马车,打开自己的包袱,里面有十来个炊饼。
“你能同外头的阿兄们说一声么?”我转头对裴殇说道,“将我们剩的炊饼都拿出来,明日有了城镇,我再去买些来。”
裴殇一双眼睛幽深专注地看着我,说道:“世道这样乱,多的是这样的人,你能救得多少?护得几人?”
“若真到了山穷水尽处,我连自己都救不了,更遑论救旁人了。”
我认真地回应道,“只是如今这些人就站在我面前,我不忍。”
“或许今日吃了这饼,过不了几日他们还要饿死。”
裴殇接着说。
“可在此刻,我已尽力了。”
我坚定地说,“只做眼前的,做我在此刻能做的,如此也就是了。”
这是我的心里话,我又不是菩萨,做不到普度众生。
可今日就这样看着他们饿死,我心底实在难安。
这同善良与否无关,我不为救他们,只为求自己心安。
“阿大,将剩的炊饼拿出来。”
裴殇扬声唤道。
在这样寂静的夜晚,他的声音从容不迫,那沉稳的语调,让人莫名地感到心安。
我跳下马车,将怀里的炊饼紧紧抱在胸前,快步走过去。
“我们身上的吃食都拿出来了。”
我大声说道,“你们看,他们可都是武功在身的护卫,你们这个样子,怎么能同他们打呢?把这些吃食拿回去,大概还能撑几日。”
我实在说不出让他们日后好好过日子,切莫再打劫的话来。
他们若是能好好过日子活下去,又怎会走到这一步呢?我们没有亲身经历过他们的苦难,有什么资格劝旁人善良呢?谁都知道,活着才是最紧要的。
裴殇他们准备的炊饼比我多得多。
那些人接过炊饼,脚步缓慢地消失在了远处。
“阿父,我想吃一块。”
这时,传来一个孩儿的声音,还带着吞咽口水的声音,听起来让人心疼。
“拿回去分了再吃不迟。”
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,那声音虚弱无力,也不知他已经饿了几日了。
之后,我又躺回了马车。
我仰面躺着,双手放在脑后,眼睛虽然闭着,却毫无睡意。
我心里不禁想着,我们离了城才多远啊?
已有百姓落草为匪,这天灾人祸,又有谁能躲得过去呢?
「公子,这世道啊,比我原本想象的还要不安稳许多。」
我皱着眉头,忧心忡忡地说道。
「若真有一日到了乱世争雄的时候,你打算怎么办?」公子侧过脸,目光认真地看着我。
「天下大乱,哪里有人能独善其身呀?只是我不愿意想得那么长远,我就把眼前的每一步都踏踏实实地走好。
至于最后能走到哪里去,不管到时是什么样的结果,我都能欣然接受。」
我微微叹了口气,缓缓说道。
他翻了个身,我能感觉到他在看着我,可我却不愿意睁开眼睛。
「你真不像个女郎。」
他轻声说道。
「难道是我生得太过五大三粗了?」我笑着同他开起了玩笑。
「和长相无关,你的胆识和脾气都不像。
我看别的女郎,每天都穿着华丽的锦缎,戴着精美的首饰,装扮日日都不一样,可我从来没见你这样过。」
他解释道。
「我是不喜欢打扮么?只是我家里穷啊,我就只有一匹锦缎,还是数年前的。
唯一值钱的首饰就是一个金镯,还是空心的。」
我无奈地说道。
「我并未听说崔氏这样穷困。」
他有些疑惑。
「我家是旁支庶出,就靠着那点土地过日子,阿母能把我们养大,不曾让我们饿死,已然很了不起了。」
我苦笑着说。
「袁家六娘来寻过我,她说话虽然十分气人,可有一点她说得没错,若不是崔家嫡支没有年岁适合的女郎,怎样也轮不到我来嫁你。」
我低下头,轻声说道。
「我的家世确实不足以匹配公子,你要是想退婚,我无话可说。」
我咬了咬嘴唇,鼓起勇气说道。
好半天,他都没有一点动静,我以为他睡着了,便睁开眼睛看他。
只见他侧身躺着,并没有睡着,样子像是在思考着什么。
我也不打扰他,裹紧了毯子,翻身背对他。
对着他的时候,我是不是太过坦然了?这可怎么办呢?看他字字句句都那么认真的模样,我就不忍心骗他了。
我醒得很早,太阳还没出来。
因为有河流过,靠近河岸的树和草还没有干枯。
可奇怪的是,草叶上连一滴露珠也没有。
没有风,要是有点风也是好的,可偏偏风都没有。
我洗漱好了,在马车背后翻检。
昨天我让他们把炊饼都给出去了,今早大家就要饿肚子了。
我心里微微有些愧疚,此时我要是还能寻到点野菜出来,昨夜的那群人也不至于走到抢劫的路上去了。
没办法,只能饿着了。
「今日让阿兄们饿了肚子,是我的错。」
我满脸愧疚地同众人道歉。
「无事,都是可怜人。
再不久就到城镇了,饿不着的。」
裴一安慰我道。
裴殇的护卫名字很好记,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以此类推。
我在努力慢慢地把所有人都记下来。
说话的就是裴一,我心里想着,有一天他们会有自己的姓名,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坚定地以为着。
裴殇起来的时候,天已经亮透了,太阳高高地挂在头顶,热得厉害。
「你上马车里待着吧。」
裴殇对我说。
我也不推辞,便上了马车。
马车里其实比外面还要闷热些,只是太阳晒不到肉上。
我靠着车壁,慢慢摇着扇子,懒得动,也懒得说话。
裴殇跪坐得端端正正,翻看着桌上的书。
他干什么都不急不躁,明明和我一样,额发都被汗水浸湿了。
「公子不来其实是可以的呢,这天可热得要命,出门简直太受罪啦。」
他抬眼看了看我,扯了扯嘴角,那神情似笑非笑的,然后说道:「你都受得,我有何受不得?」
我心里有些无奈,不想说话了,他觉得可以那就可以吧!毕竟他和那些只知道混吃等死的世家闲散子弟不一样,想做什么、能不能做,他自然有自己的想法。
他见我不答他,脸上真的露出了笑容,问道:「生气了?」
「并不曾。」
我淡淡地回应。
他接着又问:「那为何不说话?」
我撇撇嘴说道:「公子要我说什么?这天太热了,我肚子也饿了。
我要是说出来,公子定然要说肚子饿也是自找的,谁叫我昨夜将吃食都送出去了。」
没想到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伸手拉开桌上的小抽屉。
那抽屉的木质纹理很是好看,他从中捏出了一枚海棠果子给我。
这枚海棠果子小小巧巧的,粉粉嫩嫩的颜色,可爱极了,好招人喜欢。
他说:「吃吧!」
我有些惊讶,他的抽屉里尽然还有果子。
在这样的季节天气里,能吃得起果子的,也就他这样的人家了。
我接过果子,拿在手里,看了看他,然后轻轻咬了一口。
果子有些酸,又有些甜。
他看着我吃果子,说道:「出门时带了几颗,我不爱吃,你便都吃了吧!再放便坏了。」
说着,他还指了指抽屉。
我好奇地伸长脖子去看,里面还有六七颗海棠果呢。
我开心地说道:「嗯!我喜欢吃果子的。」
我一边说着,一边点点头,咧着嘴巴,脸上满是开心。
就这样走走停停的,太阳慢慢不那么晒人了。
到了勿吉时,已经是七月中了。
勿吉这个地方天凉,又临着弱水,自然没有那么热。
此时恰逢收麦收豆的季节。
一路走来,就独这边到处是金黄一片。
那些能灌水的地方,只要不遭水患,下不下雨,对收成影响都不太大。
裴殇不缺钱,他找了家最好的邸店住下。
我洗漱收拾一番后,心想:这可是大买卖,可不能轻视,得货比三家,价格要合适,豆麦还得晒得干。
于是我对裴殇说:「公子,生意人自该有生意人的装扮,你把你那身世家公子的气派收一收。」
他瞅着我,一脸疑惑地问:「该如何收?」
我便拉着他在街上晃了一日,让他瞧瞧生意人是什么模样。
他总结了八个字:「圆滑世故,嬉皮笑脸。」
然后又无奈地说:「我学不来。我只管拿钱,生意叫你去谈,我跟着看便是了。」
勿吉最大的粮食买卖便是那孔家的。
我在博陵时便听人讲过,天下要说粮食买卖,做得最好的便是他家。
弱水以东的买卖,他家占着七成。
如今掌家的是孔家的大郎君,年岁并不很大,人却精明能干得很。
来见我的是孔家的大掌柜,四十来岁,生得白胖和气。
我第一眼看到他,就觉得他憨厚老实。
不过想想也是,这样的年岁,能将自己养得这样胖,还坐到了大掌柜的位子上,定然不会是个普通人。
他笑眯眯地让人上了茶来,然后问道:「不知公子出身何处?」
我亦笑眯眯地回他:「博陵崔氏五郎,也就占着个崔氏名头,家里阿父拿了钱,叫我出来历练历练的。」
他原本松散的模样瞬间收敛起来,神色变得郑重,拱手问道:「不知公子打算买多少豆、多少麦呢?」
我轻轻放下茶杯,不紧不慢地说道:「不若大掌柜先说说,一石豆麦分别是多少钱。
要是我买得多,这价格还能不能再商量商量?另外,能否保证卖出的豆麦都是新的,而且干燥完好?要是有湿的、发霉的,又该怎么处理?」
我端起茶杯,抿了一口茶,润了润嗓子。
心里想着,旧麦旧豆可不能要,放久了容易生蛆发霉。
这路又这么远,等运回去再发现问题,这折损可怎么算?
大掌柜微微点头,眼中闪过一丝赞赏,说道:「不想公子看着年纪轻轻,却是个内行啊。
既然如此,我也不跟您说虚的了。
要是买两千石以上,一石六百钱。
这些可都是干燥的新麦,霉损肯定是会有一些的,但一石里有个几两都属于正常情况。
要是霉的多了,我们雇人把粮食运回来,退您钱就是了。」
我心中已有盘算,开口说道:「我若要五千石麦,五百五十两一石,大掌柜觉得这个价格如何?」
大掌柜连忙摇头,说道:「没有这样的价格,这实在太低了。」
我笑了笑,耐心解释道:「可也没有像我这样买这么多的呀。
多中取利的道理,大掌柜应该比我更明白吧。」
我顿了顿,接着说:「我从博陵一路赶来,走了这么远的路,自然是因为勿吉的粮价比博陵便宜。」
我又补充道:「我来了有几日了,各处的粮市也都去看过了,并非只有孔家这一个选择。
我选了孔家,就是冲着孔家诚信的名号来的。」
我心里清楚,这么大的一笔买卖,大掌柜做不了主。
果然,他使了个眼色,一个伙计匆匆离去。
不多久,那伙计带回了话,说是当家的大郎君要亲自和我谈。
这茶都喝了好几道了,裴殇虽然耐着性子等着,但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。
我轻轻摇头,示意他再耐心等等。
做生意就是这样,大郎君故意压着时辰来,就是想让我觉得他很忙,谈的都是大买卖,我们这单生意在他眼里不算什么。
我耐着性子等,就是为了表明我做成这单买卖的诚意。
大掌柜为了缓和气氛,说起了当地的风土人情。
我也兴致勃勃地分享着一路的见闻。
你一言我一语,交谈倒也不算冷场。
孔家大郎君来的时候,早已过了午时,饭点都过了。
人一饿肚子,就容易急躁。
可我并不着急,只是没想到掌管这么大生意的郎君竟如此年轻。
他看起来不到三十岁,身材俊朗高大,一双眼睛含着笑意,让人感觉格外亲和。
他快步走上前来,拱手行礼,说道:「五郎莫怪,韶来迟了。」
我赶忙还礼,第一次见面,他就能自然地唤我五郎,却不让人觉得厌烦,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本事。
我笑着回应:「大郎君事务繁忙,我等一等不算什么。」
寒暄了一番后,终于进入了正题。
大郎君低头思索了一会儿,然后说道:「这样吧,价格最低定在五百八十钱一石。」
我接着提出要求:「只是这押货的人要大郎君这边负责。
我先付七成货款,等粮食运到了,我再付余下的三成。
押货的钱自然由我来出。」
原本裴殇打算从安邑带人过来,只是这单买卖只有我和他知道,安邑谁不认识他呢。
到时万一不小心说漏了嘴,那可又要惹出一桩事端来。
但要是在这边雇人就大不一样了,粮食一送到,他们拿了钱便会走人,能少去多少是非麻烦。
孔韶笑着看向我,打趣道:「五郎真是第一次做买卖么?瞧你这般谨慎的模样。」
我赶忙赔笑回应:「让郎君笑话了,正因为是头一遭,自然该处处小心才是。」
孔韶拍了拍我的肩膀,说道:「五郎日后若还有买卖,还找我便是了,我定给你个实惠的价钱。」
我忙不迭地点头,自是无有不应的。
待谈妥了各项事宜,我们签了文书。
我按照约定,将七成定金付过。
之后,我又去仔细查看了麦豆。
那些麦豆颗粒饱满,色泽金黄,一看就是上好的货色。
走之前,还得把麦豆装车,这可是一大笔财富呢。
我突然想起,想买些皮子回去。
毕竟勿吉临着长白山,这里的皮子比安邑便宜,而且质量还好。
我扭头看向裴殇,有些不好意思地说:「裴兄,我想借些钱买皮子,你看……」
裴殇挑眉看了我一眼,调侃道:「你做的可都是无本的买卖,胆子倒是不小。」
不过,他还是将钱给了我。
我心里一暖,暗暗发誓:此次若能安稳回去,赚了钱我便第一时间还他。
八月初,我们便要返还了。
只是这次带着满满当当的粮食,想快都快不了。
一路上并不安稳,我又另雇了许多武人来保驾护航。
即便如此,还是损了些许粮,好在并不多。
如此这般,待回到安邑时,已是十月了。
仓库早已建好,那仓库高大结实,仿佛一座堡垒。
粮食一运来,便被像铁通般地守住了,生怕有半点闪失。
我同裴殇回了安邑。
我对裴殇说道:「裴兄,其余的事再不用你操心了,你安心在家待着吧。」
铺子里的生意有裴殇的人照应着,一切如旧。
我回到小院,抬头看着昏昏沉沉的天,喃喃自语:「要下雨了,只是太迟了。」
如今各地起义不断,听闻彭城有个刘姓少年,北府军出身,只几日便势不可挡。
跟着皇帝逃往南方的各士族,又要北返了。
我托了镖局给我阿母送了粮食皮子过去。
粮食是裴殇买的,买皮子的钱是裴殇借的。
我做的这一切,都只是靠着他。
他不嫌我出身低微,亦不觉得我是异类,愿意帮衬我。
只这一样,便够我一辈子感激他了。
我照旧守着铺子。
可安邑同西京的粮食却越来越贵了。
一石麦涨到了一千二百钱,虽涨了许多,但粮铺还有粮买。
下了一场雨,天气慢慢冷起来了。
天气如何,世道如何,似和安邑城里的裴家同袁家无关。
袁家要做宴,袁瑛给我送了帖子来。
我拿着帖子,心里犯起了嘀咕。
我收拾了一番,对阿桃说:「阿桃,咱们准备准备去袁家赴宴。」
说是收拾,我实是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。
袁家裴家谁不知我出身?她能请我去,自是有些缘由的。
我咬了咬牙,心想:我若不去,她还真当我怕了她。
只是我同裴殇的婚事还不曾退掉,我虽身份尴尬了些,总还有些依仗。
她在我眼里不过一个厉害了些的女郎罢了!
袁家庭院深深,一进院门,便看到院里还摆着许多不曾谢了的菊花。
那些菊花五颜六色,在秋风中轻轻摇曳。
可再看看外面,旁人吃饭的井水都难求,她家花却种得这样好。
来的人并不多,只是除了袁恺同袁瑛,其余人我皆不识得。
我去同长辈见了礼,长辈笑着说:「来了就好,快坐下吧。」
之后,便留了一众年轻人说话聊天。
大家或弹琴作画,写字下棋,世家这一套,走到何处都一样的。
袁瑛身边围着六七个女娘,有袁家的,亦有裴家李家的。
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,欢声笑语回荡在庭院中。
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人,实在是不识得。
她呢,也丝毫没有要同我介绍的意思。
只见她凤眼轻轻一转,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,开口介绍道:「这便是二郎那未娶进门的娘子了,如今在东大街开了间笔墨铺子。」
旁人一听,立马就用袖口遮了嘴,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。
其实啊,他们约莫早都知道了,不过是在我面前做做样子罢了。
我礼貌地笑了笑,说道:「各位若有需要,便去照顾照顾我的生意也是好的。」
没想到,她们看我的模样越发鄙视了。
我无奈地叹了口气,瞅着眼前一盆小小的粉菊发起了呆。
前些日子,阿母带了书信来。
信上说,博陵已然乱了。
起义军皆是寒族出身,他们恨透了世家大族,恨不能将世家诛杀殆尽。
崔家就像那被狂风摧折的枯草,怕是要没落了。
这都是早晚的事啊,不止崔家,王家、谢家、袁家、裴家,这些世家大族这么多年来,侵占土地,豢养豪奴,把寒族逼迫得无路可退。
退无可退的时候,他们自然要反。
可世家大族呢,还不知害怕,也不会反思,只觉得小小寒族能把他们怎么样。
他们也不想想,世家大族能有多少人,世间寒族又有多少人。
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,这么简单的道理,为何就堪不破呢?
我心里有些难受,倒不是为了没落的崔家。
只是没了崔家,我算什么呢?这门亲事,还能维系几日呢?我同裴殇,就要成了没一丝关系的人了。
想到这儿,我不由得冷笑了一声。
再看看周围,她们叽叽喳喳地聚在一起说话,欢快无忧,既不知世事艰难,也不知道日后要面对什么。
「我家郎君请女娘过去。」
来的是裴大,他生得面嫩,人又伶俐。
此时他作小厮打扮,竟一点都不违和。
我忙问道:「他何时来的?」
裴大回答道:「半个时辰了,就在那回廊尽头。」
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,天冷了,裴殇穿了一件青袍布衣,肩头披着件黑色斗篷。
他背身立着,手背在身后,手里捏着一朵小小的红菊。
回来后已有数日不见了,去勿吉的路上,我同他算是朝夕相处了一回。
他话少,但我对着他却轻松自在,什么话都能说。
我穿过长长的回廊,慢悠悠地去寻他。
他转身看见是我,嘴角抿了抿,露出了笑容。
不知为何,我心底一抽,说不出的酸涩。
袁恺就在他身边立着,我赶忙同他们行礼。
袁恺笑着问道:「五娘近日是不是长个了?怎觉得高了许多。」
他快成亲了,要娶陈郡谢家的女娘了。
我如实说道:「或是长了些,毕竟我吃得挺多。」
这确实是实话,虽走了一路,跟着裴殇,吃喝却都是好的。
裴殇抬手,将手里的花插在了我的发髻上。
我伸手去摸,好奇自己戴了花是何模样。
我玩笑般眨眼问道:「好看么?」
若不这样,我怕自己要掉下泪来。
生平第一次,我收到了一个郎君送的一朵花。
裴殇极认真地看了看,然后点头说道:「好看。」
他那双眼睛清凌凌的,说不出的惑人。
「二郎……」
袁恺低声唤他,约莫是吓着了。
「若是你实在不愿意待着,我便安排人送你回去吧!」他微微皱着眉,轻声说道,语气里带着一丝询问。
我轻轻摆了摆手,脸上露出一抹笑意,说道:「来都来了,哪有半路走掉的道理?我觉得这儿挺有意思的,你去忙你的事儿吧!」
说完,我转身,慢悠悠地穿过那长长的回廊。
回廊两侧的柱子上,雕刻着精美的花纹,在阳光的照耀下,闪烁着淡淡的光泽。
我站在并不暖和的太阳下,眼神有些放空,发起了呆。
「二郎给你戴的?」袁瑛突然出现在我身旁,手指着我发髻上的花儿,好奇地问道。
我轻轻点了点头,脸上不自觉地泛起一抹红晕。
她的脸色瞬间变了变,沉默了许久,似有些伤心地说道:「你这一朵花儿,便抵过旁人金玉万千了。」
我张了张嘴,却不知能说什么。
安慰的话,我说来是最不合适的。
她俯身趴在回廊的扶手上,突然又笑了起来,那笑容明媚得不像话。
她看着我,问道:「崔柯影,你有什么害怕的么?」
「有啊!有许多呢。」
我想了想,认真地说道,「我怕蛇,那滑溜溜的样子,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;怕打雷,那轰隆隆的声响,总让我心里一惊;也怕离别,一想到要和在乎的人分开,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。」
她有些惊讶地看着我,说道:「我以为你什么也不怕呢!」
「怎会?」我轻轻摇了摇头,「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东西呀。」
她看着我,眼神有些复杂,说道:「我有些讨厌你,可又有些喜欢你。」
「是,我懂的。」
我微微一笑,轻声说道。
她的眼神有些黯淡,喃喃说道:「我七兄年底要娶妻了。
你看那穿绯衣的女娘,她叫李环,我七兄不知有多欢喜她。
可家族锦衣玉食地将我们养大,我们总要回报家族的。」
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,那女娘生得秀丽瘦弱,只是此刻满面愁容,眉头紧紧地皱着,眼神里满是忧伤。
我心想,这就是我为何要挣出来的缘由。
你虽是你自己,可你的一切都由不得你。
她轻轻叹了口气,说道:「她都为着我七兄寻死过了,只是被救了回来。
我没想到她今日还会来。
我阿父阿母不喜她,对她冷脸相待,她忍着没发作,方才躲在树后哭,我瞧见了。」
说着,她的眼里晕着泪光。
她难受,我能感同身受,因为她也身不由己。
我靠在扶手旁,望着远处,认真地说道:「袁瑛,你同她说,既来了人世一遭,虽做不得自己的主,也该将日子好好过下去的,不要轻易寻死。
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了。
只要活着,总有个以后的,以后会怎样,谁又能说得上来?」
说完,我便不再说话,只是静静地望着远处。
一转眼便到了年底。
袁恺的新娘没能到来。
天下已大乱,那谢家女郎走到半道被义军抢去了。
袁瑛来时,我正坐在桌前拨着算盘。
最近生意已不好了许多时日了。
皇帝要逃往西京来了,许多出走的世家要回来,这是好事,可也不大好。
如今人心惶惶,还能安心的人已没几个了。
屋外大雪纷飞,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,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。
她穿着斗篷,戴着风帽,推门走了进来。
她跺了跺脚上的雪,说道:「我来寻你,只为着日子太过无聊,天冷了没什么消遣。」
「你还有心思拨算盘,我听闻那刘玉已追到宁安了,司马家怕是气数将尽了。」
她一边脱着斗篷,一边说道。
她跪坐在火盆旁,伸出手烤着火。
我递了个烤软的橘子给她,然后拿出缝到半截的靴子,继续做了起来。
「莫要议国事。」
我轻声说道。
我女工不行,只是做的鞋子同靴子还算合脚。
她看着我,笑着说道:「莫在我眼前装,我还不知你是什么人?你说那刘玉真就那般厉害?」
她拿起一个金黄的橘子,转身递给身后的侍女秀圆,轻声说道:“秀圆,帮我把这个橘子剥一下。”
秀圆乖巧地接过橘子,手指灵活地剥开橘皮,连那些细细的经络也细心地去得干干净净,然后将剥好的橘瓣小心翼翼地托在一方精致的帕子上,恭恭敬敬地递给她。
此时,阿桃正在铺子外面忙碌地招呼着客人。
要是她瞧见了这一幕,定然又要开始自我反省,念叨着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了。
她吃了一枚清甜的橘瓣,眼睛亮晶晶的,歪着头看着我,模样还带着几分稚气。
她笑着说道:“嗯!听闻他是极厉害的。”
我顺着她的话问道:“你说他若打到了安邑,到时我们会怎样?”
她又拿起一枚橘瓣放入口中,含糊不清地说:“是呀,会怎样呢?”
我曾有些讨厌她的。
毕竟当初她也曾嘲讽过我。
可后来,她日日都来我这儿,不管有什么事都愿意同我说,好吃的、好用的也总是往来搬,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。
时间久了,我发现她心中不藏事,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。
其实袁瑛真是个很好的姑娘,明媚又纯澈。
她看着我,笑着问:“那你说,我以后会怎样呀?”
我笑着回答她:“你还是如今的模样呀!嫁个喜欢的郎君,日日过得舒心。”
可我们心里都清楚,怕是很难像如今这样了。
她叹了口气,说道:“如今王谢这样的门第都没落了,更何况我家呢!”
我安慰她:“明日事明日愁,你只管过好眼前的日子即可。”
她突然指着自己头上那枝玉兰花头的玉钗,问我:“我送你的玉钗呢?为何不戴着?同我的可是一对的。”
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:“不舍得,我从没有过那样的好东西,自是要留着重要的日子才戴的。”
说完,我放下手里正做着的活,从一旁拿起一个包裹递给她。
我知道她送我东西不是为了要我还,但我还是想给她些什么,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。
她眼睛一亮,接过包裹,兴奋地问道:“给我的么?给我的?”边说边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裹。
里面是我亲手做的一双软鞋,针脚细密,样式可爱。
我笑着说:“我做的,我们一人一双。”
她将鞋子抱在怀里,抿着嘴角,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,说道:“五娘,你真好。”
我打趣道:“是,我也觉得我是极好的。”
她捂着嘴笑,说道:“嘿,你还自己夸上自己了,羞也不羞……”
我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,一天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。
仓库里的粮食已经差不多要卖完了。
没下雪之前,我雇了几个壮实的汉子,在铺子的后院挖了个大大的地窖。
我亲自挑选了许多吃食,有米面、有干菜,一一存进了地窖里。
我想着,防患于未然,总是有必要的。
雪越下越大,一天比一天猛烈。
裴殇派人给我送来了金珠。
来人恭恭敬敬地将金珠呈上,说道:“这是裴公子给姑娘的。”
我收下了,寻了一个精美的盒子把金珠装起来。
我打开盒子看了看,发现远比我应得的要多。
我将盒子小心地放在了地窖里。
我心里清楚,我欠裴殇的,已然很多了。
今年的元正不同于往年,世道大乱,大家都只能将就着过。
我把铺子正式买了下来,原来住的小院也关了门。
如今崔家大不如前,安邑还算安稳些,但说不定有一日他们也会来的。
我看着铺子,心想,我的家,如今就是这间铺子了。
元正这日,我一大早就忙碌起来。
我精心备了胶牙饧、五辛盘,还准备了几样新鲜的果子、可口的点心和香喷喷的肉。
我把阿桃叫到跟前,将一长串铜钱仔细地串在她的手腕上,笑着说:“阿桃,希望你新的一年安乐才好。”
酒是我现买的椒柏酒,打开酒坛,一股微辣微麻的味道扑鼻而来。
我尝了一口,笑着说:“这酒呀,不过是应景罢了!”
这时,不知谁家的孩儿点燃了爆竹,噼里啪啦的声音传来,让这冷清的街道有了些热闹的气息。
这是我第一次离了家过元正,我并没有觉得寂寞,只是心里有些忧愁。
这样的世道,家中不知如何了。
过了几日,送粮食去的人回来了。
他喘着气,对我说:“姑娘,家中一切安好,让你好好保重,还说若是能在明年春日同裴殇成了婚,就再好不过了。”
我听了,心里有些无奈。
崔家已然颓了,我再要嫁比裴家更好的人家,怕是万万不能了。
阿母的眼里只看眼前,裴家如今娶我,还有何用呢?
屋外撒着盐粒子般的雪,风很大。
「五娘,裴郎君若是能娶了你,便是他天大的福气了。」
阿桃捏着手里的牌,不知要出哪张,眉头皱着,一双小眼睛只余下了一条缝。
「莫要胡说,裴郎君什么样的女郎配不得?」
我摸摸她的发顶,她今日扎了红缎带,我又给她买了一支银钗,此刻就在脑袋上插着。
「怎得胡说了?世间女郎,哪个都不如我家的。」
她歪着脑袋反驳。
真是孩子气的话呀!
「世间的女郎你才见过几人?日后莫要说这样的话了,太迟了,你先去睡吧!我给阿母写封信,看看能不能捎去。」
阿桃点点头,出门睡去了。
我磨了墨,提着笔想了许久,却不知该写什么。
离得这样远,问些什么才能安心呢?
墨汁掉在了纸上,晕出了好大一块。
我忽想起裴殇写字的模样,一手挽袖,一手提笔,游龙走凤间便是一幅字了。
以前一直听说王氏子弟书法如何,裴殇亦不遑多让。
他干什么都看起来不慌不忙,似心中早有乾坤,让和他一处的人不由安心。
一年就这样恍惚而过了,好快啊!
敲门声响起。
都这个时候了,能有谁呢?
我披了衣走到门口,扬声问是谁。
「裴殇。」
那声音像今日的雪一般,撒在了我心头。
我自觉已是忍着心底的雀跃了,可还是忍不住弯了嘴角。
院门打开,他就站在门口,披了件白狐狸毛领子,枣红色的斗篷。
公子不语,雪是清白的雪,公子是如玉无双的公子。
「安康喜乐。」
他笑了笑,慢悠悠说了这样一句。
「安康喜乐。」
我亦同他这样说道。
在这样一个夜,我同他相见,似只是为了这一句。
「给你的。」
他离我一步远,并不走近,伸手将一串用红绳串好的辟邪珠递给我。
是菩提子串的。
「我却没什么好赠公子的。」
我伸手接过,看着打磨光滑的珠子。
「日后给便是了。
我回了,天冷,将门关好了早早睡吧!明日我要同七郎去寻人,不知何日才能归。
近日不太安稳,我将裴十一同十二留下,明日他们便过来了,无论如何,都要护好自身周全。」
他很少说这样多的话,原是要走了才这般啊!
谢家女郎确是在成婚的路上被劫的,是生是死,袁家是该有个说法的。
「那劫了谢家女娘的人定然清楚她是来嫁人的,既没将人立即杀了,还留了话,定然是有所求。
要么是求才,要么是求人。
求财便罢了!若是要求拉裴家同袁家入伙去,公子万要多多思量。
不论如何,都要保重才是。」
门口的灯笼受不住风,摇摇晃晃终究是灭了。
「你这女郎啊……」他叹了口气,走近了些,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来,都伸到我的头顶了,却又收了回去。
「进去吧!我走了……」
他又往后退了两步,转身去了。
我看着他慢慢在风雪里远去,只余下一个红点。
20
初六这日,袁瑛带着秀圆来了,眉头紧锁,看起来十分忧愁。
她提着个篮子,说要我同她一起去佛光寺。
佛光寺就在城西,坐了马车很快就到了。
不逢初一十五,寺里人并不多。
袁瑛一路忧心忡忡,可终究什么也没说。
我也没问,她愿意说时自会说的。
所有神佛都求了一遍。
我这人不信命,所以不敬神佛。
她同我坐在斋房里吃茶,门窗皆开着,屋外便是一片陡坡,坡上栽了树,前几日的雪还不曾化,将地面铺盖着。
她长久地、慢慢地盯着看,再长长地呼口气,透过那层雾再去看,有些动人的凄清。
「七兄同二郎去寻谢家女郎了,你可知?」
「嗯!」
「我阿父不愿,谢家已败落了,丢了一个女郎,且也不是我家的过失,世事本就如此,谢家还能追来要人不成?可我七兄说她不远千里来嫁他,不论死活,他都该去寻寻的。
五娘,我有些佩服七兄的,他大可不必去寻,只当同谢家没这桩婚事。
再求了我阿父阿母,娶了李环不就是了?可他偏要去寻。」
袁瑛嘴角浅浅的一个笑,好看的人儿,笑起来便更好看了。
「袁瑛,这样才能算个郎君啊!若事事只计较利益得失,同一块石头何异?你七兄很好,自己的情感若是要旁人用性命去成全,就能心安理得么?」
不想袁恺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模样,却有这样一副心肠,他是个好的。
「我今日便是为我七兄祈福的,愿他平安归来,愿那谢家女郎亦无恙吧!你不是总说这世道女子不易么?活着比什么都重要,我想她该活着的。」
原是为着袁恺同裴殇啊!
正月十六是我的生辰,过了这日,我便整十七了,不算大,可也不小了。
我同阿桃扫院里的雪,裴殇的阿嫂便来了,我同她见过一面,相处得并不十分愉快。
她为何而来,我心里约有了数。
我请她进屋,给她倒了一盏茶,阿桃探头探脑地往里瞧。
我冲她扬眉,她虽不愿,却还是走了。
「今日来实非我愿,只是家中并无合适的人选。
我便直说了吧!你同我家二郎的婚事怕是要作罢了。
家里已遣人去了博陵,不日便可归了。」
我明白她的意思,这事儿不管我同不同意,都已无转圜的余地了。
崔氏败落了,我家只有一个阿母,拿什么去和裴氏谋?
如今的裴太保还是裴太保,裴家还稳稳地立着呢!
「是,我已懂了。」
她今日来只为了知会我一声,裴殇知不知晓这事儿呢?
以他聪慧,在听闻崔氏倒了,自然是猜到总会有这样一日的吧?只是他从没和我说过,已是对我的体谅和尊重了。
那日我守着炉子呆了一整日,日子就是这样吧!在你满心欢喜或许要拥有某样很珍贵的东西时,它又会不声不响地将它给偷走。
这样死皮赖脸的日子,我们还要过下去,还要过得好,就是为了某天能将它给踩在脚下,让它按我们喜欢的模样来过。
听听,这是多难的一件事儿啊!可我想试试。
二月初,听袁瑛说裴殇同袁恺回来了,裴殇伤了腿,暂时路也走不得了。
裴家遣去博陵的人也回来了,带来了我阿母的一封信。
她已允了裴家退婚,我二兄要娶妻,裴家说不用退聘礼了,又给了她一百金。
待二兄成了亲,家里就要迁往西京了。
博陵已大乱,待不下去了,至于哪日迁,她还说不准。
她说家里如今无人能接我回去,她同裴家说了,若是有机会,叫裴家遣人送我去西京,到时帮我再寻一门好亲事。
我不怪阿母,定然也不会再由她说的去做。
我不知道她说的好亲事到底能有多好,可是我已拥有过最好的了,又不得不失去。
我最近睡得不大好,眼窝愈发深了。
袁瑛每次来都是带各种各样的吃食,好似我这个样子是饿出来的般。
我只是睡不着,睡不着的缘由有许多,只是不能说于旁人听罢了!
袁瑛笑话我,说我有眼无珠,裴殇这样的郎君都瞧不上,这样的婚事说退就退了,若是她,便赖着不退,至少等裴殇回来,看看他怎么说。
这点我不如她,我不敢等,若是退婚的话从裴殇嘴里说出来,叫我情何以堪?
不如就这样,日后若是相见,还能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一声「许久不见,你可安好」?
袁瑛要办春日宴,安邑已许久没有这样的宴请了。
一夜间似乎真的就到了春日,女郎们将各式各样轻薄的衣衫翻了出来,熏着自己最喜欢的香,戴着最好看的发钗。
眼波流转间便是一段风情,有着真实的动人心魄。
即便是我看着,也要看呆了。
听袁瑛说,那被裴殇同袁恺救出来的女郎也要来的,只是她阿母不允,说她已失了贞洁,若是要进袁家,一个小娘子已是最好的了。
她点头应了,既应了做个小娘子,这样的场合她便没资格参加了。
她何错之有?只不过恰逢乱世,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罢了!
我心底忽然生出无限的悲哀来,为我自己,为她,为许许多多在这乱世挣扎的女郎。
到底要有多强大,才能挣出被旁人随意左右的命运?
袁瑛是主人,她要应付的人太多,袁恺来寻我时,我站在檐下发呆。
他脸色也不好,总是敞着的衣领此时穿得严丝合缝。
他见人总爱笑,可今日却格外严肃。
他让我随他去,我跟着他穿过长长的回廊。
风吹散了我的发,亦吹乱了我的心。
「你带我去见他么?」
我忍了又忍,终是问出了口。
袁恺回头看着我,眉眼深深。
「是,他伤了腿,走路不便,听闻今日袁瑛要办春日宴,叫人将他抬来的。」
「我只远远看他一眼吧!」
「为何?没了婚约,见一面都不成了么?」
我想起元正那日,他抬起又收回去的手,我知他,便就此罢了吧!
「有时就是这样,见不如不见。
你们是密友,又自小一起长大,他的心思你比谁都了解,何苦叫他纠结为难?裴氏未来如何,他心中定然已有了打算,若是他的打算同娶我没有冲突,裴家定然不会来退亲,既已退了亲,自然是因为不得不退。
袁恺,他和我不一样,他要背负的太多了。」
遗憾之所以是遗憾,终是因为不可得。
「五娘,太过通透也是病。」
袁恺咧嘴,是要笑不笑的模样。
他不忍我难过,想逗我,心意我领了。
「你去吧!他就在院里。」
他指了不远处的院落,院门敞着,站在门口就能将里面看全了。
他侧身坐着,手里握着什么,低头蹙眉看着。
我和他就是这样,隔着一道这样永不能跨越的门槛。
像瘦了些,显得鼻梁越发挺直,轮廓越发硬朗清冷了。
他似有所感,转头看过来,我往边上挪了挪,隐在了门后。
往日点滴涌上心头,其实没什么的。
只是他总能在我饿时拿出些这样那样的吃食来,荒郊野外不避嫌地让我躺进他的马车,折了一朵花送我。
短短一年,他虽什么也没说,却护了我一路。
我都懂,或者我们都懂,只是不得不装作不懂。
裴殇,倾盖如故听过么?
自此便是黄花庭院,清风夜雨,自此再无公子了。
唯愿君安,见与不见都一般。
不待刘玉打来,安邑已自乱了。
自此我再不曾见过裴殇。
铺子照旧开着,生意一日不如一日。
钱是死的,这样放着自是生不出钱的。
我想去蜀地。
八月时,我收拾了行囊,将阿桃托付给了袁瑛,只说有人回博陵,捎我回去看看阿母便回。
袁瑛问了数次我归不归,我说自是要归的,我已同裴殇退了婚,崔氏亦垮了,我在安邑至少还有间铺子,嫁人总要容易许多。
她又交代了诸多,总之就是叫我一路小心些,世道太乱,外出不易。
我并不担心我自己,我担心她们,若是安邑也生了乱,有没有人能护得住安邑城?
「你同你七兄说,叫他只管跟着裴殇,你无事切莫出门去,家里该是储了粮的,叫家里护卫时时警醒些,袁瑛,若是……若是真有了事,叫人护了你们往我家走,阿桃知道要如何的。」
「是,我听你的,回去就同七兄说,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,要快些回来,我等着你。」
她拉着我的手不放,眼里的泪说着就掉下来了。
我们初见时是彼此不喜欢的,或是嘲讽或是针锋相对。
可如今,我却有些舍不得她。
「袁瑛,你要好好的,我很快就回的。」
她终究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。
我提着包袱,骑着马,跟在一队车马后面。
年岁已长了,扮个少年,不知像不像。
城外流民聚集,衣不蔽体,可天已寒了呀!
只看那瞅着人眼睛也不眨、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儿,我闭眼不忍再看。
有时候,生在这样罪恶的世间也是罪啊!
我想管,可我没有能力去管。
我跟着车队,慢慢悠悠往前走,他们只是麻木地看着,并不靠近。
我想给他们些吃的,可是若我拿出来了,又够几人去分?
或许拿了吃食的人就会立刻在争抢中被踩死或打死,或者死的人还有可能是我。
世事是这样残酷,可我还是要在这样的残酷不忍里活着。
有马行来,马上的人和旧日时一样,又有些不一样。
天气不大好,天空中阴沉沉一层云,路边是一堆又一堆或生或死的流民。
我们就这样遥遥相遇了。
他远远看着我,慢悠悠地打马而来,还是游街那日的样子,骑个马都比别人端正肃穆。
「你真要回博陵去么?」
「是,我要去看看我阿母,我二兄要娶妻了。」
我看着他,肯定地点了点头。
若是知晓我要去蜀地,他约莫要担心的吧?可我不想让他担心,他心有乾坤,总要去属于他自己的天地搏一搏的。
牵挂太多,便是累赘了。
「崔柯影……」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叫我的名字。
「嗯!」
我轻声应他,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「我叫人陪你去吧!」
「我孤身一人,无粮无帛,有谁会来杀我不成?可安邑不同,人留在你身边用处更大。」
「我真的无事,很快便归来。」
至于这个很快是何时,我也不知。
「你为何总是这般倔强呢?总叫我心生不忍。」
他声音很低,风卷起他雪白的衣角,漆黑的发尾。
「要下雨了,你回吧!我要走了!」
我打马转身,马蹄扬灰,我并不洒脱。
何为愁,离人心上秋。
众生皆平庸,只要不负一日三餐便好。
秋风惹惊鸿,一生只寻一人即可。
他能来送我一场,已不算辜负我同他一场遇见了。
我想起某日他醉了酒,他醉酒同旁人不同的,除了双眼看着迷蒙,与平日无异。
「有一日,我定然要重塑这山河,自此再无妻离子散,再无寒族士族之分,能站在朝堂之上的,皆是能为百姓谋福祉之人。」
他有大志向,只说儿女情长,才是折辱了他。
蜀地千里之遥,我一路走得并不顺畅。
这样的世道,露财便是要命。
既不敢拿出钱来,这一路怎可能走得舒心顺畅?
待到蜀地时,已又是一年了。
蜀地偏僻,且还产粗盐。
我买了间院子,有人要卖盐井便买下。
也不着急采,只是买下占着。
蜀地同博陵安邑皆不同,潮湿闷热,且各种我认不出的虫极多,有时被咬了还会中毒。
只有当地巫医给的药敷了才管用。
我身上各处都被咬过后才慢慢适应了,转眼又入秋。
我在河塘捞鱼,卖给我房子的吴家阿婆送了豚肉来。
她家只余下她同一个孙儿,我如今住的房子,便是她那死在外头的儿子的。
阿婆是个不苟言笑且十分严苛的老者,谁家有不平总要去说几句,且年岁大了,在村中也极受尊敬。
她待我极好,家中有了好些的吃食总要送我。
她孙儿如今已二十了,叫井丰,原在村里盐井做活,后来我将那井买下了,井暂且停了,他无事可做,我便付他工钱。
我日后要走商,得有个自己的商队。
井丰现在干的事儿就是将附近有把子力气的年轻人寻来,我又请了个武师,教他们拳脚功夫。
吃喝我管着,且还有工钱拿。
如今已有二十人了,井丰便是这群人里领头的。
消息闭塞,可不早不迟还是来了。
彭城刘玉,以摧枯拉朽之势,平了天下,虽还有些小小割据,但已不足为惧。
我立时雇了人采盐,只是卖的不再是粗盐。
将盐挖出来融水,再熬煮,如此数次,便是又白又细的精盐了。
精盐同粗盐的价格有天壤之别。
我跟着商队走商,由近到远,恍惚已有三年。
盐乃暴利,自此我再不为金钱发愁。
天下一统,刘玉建国庆,年号泰安。
我在外行走便有了切身体会,百姓的日子慢慢好起来了。
免赋税三年,开荒种地者,一亩田奖励一百钱。
泰安二年,新出了科考制度,寒门亦可入朝为官。
我在益州修了一所书院,请了教书先生。
只要想学的,不管男女皆可来,衣食住皆免,束脩也不必再交。
这约莫是我能做的事里最好的了,我早已不缺钱,就想做点什么。
世上终有一日会没了我,可我想将这书院传下去。
「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,先治其国;欲治其国者,先齐其家;欲齐其家者,先修其身;欲修其身者,先正其心;欲正其心者,先诚其意;欲诚其意者,先致其知。
致知在格物。」
这便是为何要读书识礼的缘由。
岁月悠长,后世谁人知我来过?
可我书院的学生若有一日能著书立说,如《大学》《尚书》者,便是立下了千秋万世之功德。
我一生便无憾了。
我深知贩盐不是长久之计,我能靠着贩盐赚钱,只因世事混乱的缘故。
如今天下初定,再过不了许久,朝廷定然要将盐井全部收回的。
我曾给阿母去信数封,皆是石沉大海。
阿母提过要搬去西京,我想去寻一寻,亦想去看看我的故旧。
有家才有根,我什么都有了,唯独没了家。
将蜀地的生意交代了,我又孑然一身地归了西京。
西京已是国都,繁华自是与别处不同的。
新帝不喜世家,原本许多声名满天下的世家已没落了。
只有一家却越发显赫,河东裴氏二郎裴殇,如今是朝中尚书令了。
他终是走到了他想去的地方啊!
只是我同他,再见一面已太难了。
我在西京四处打听,得到家中消息时半旬已过。
我阿母同家人在来西京的路上遭了匪患,一人也没余下。
我已是个没有来处的人了。
旧时我阿翁去时,家中人人都掉泪,独我不曾哭。
彼时我长兄也还在,他斥我阿翁最是疼我,我为何一滴泪都不肯掉?
我为何不哭呢?
阿翁同我说过,只要我心里惦念他,日月星河便都是他。
他不曾走,我为何要哭?
阿翁却骗了我,他们都走了,只余下我一人,连让我再见一面都不肯。
原来这世上你得了一样,便要用另外一样去换啊!
可若是无痛不煎熬,要如何变得强大?
已无人护我,可我还有要护的人啊!
我在西京开了食肆,开了粮铺,又开起了钱铺。
如我所料,朝廷要将盐井全部收回,日后凡私人贩盐者,其罪当诛。
蜀地来了信,一井补百株,问我该当如何。
井丰带着人来时十分不高兴,说我为何分文不取就将盐井都捐了?
他如今已是两个孩儿的阿父了,做事老成,这些年走商,出去谁不叫他一声大掌柜?
我知他的心思,本是投机取巧的生意,不是长久之计。
我们就这样在西京扎了根。
井丰一来,我忽无所事事起来。
不用我每日拨着算盘珠子查账,虽开着食肆,亦不用我亲自下厨,若无大事,店里生意都不用来询问我。
我一下闲了起来,在院里养了许多花,又在后院辟了一处菜园出来。
似又回到了在安邑时的那日,满脚泥巴的我立在院里。
院门推开,进来两个郎君。
微风细雨,我还能同他们说话,给他们温酒。
时光恍然,我还是我,只不知他们如何。
我想去看看袁瑛,去寻寻我的阿桃。
可她们离我太远,我一届商贾,是无论如何也上不了她的门了。
宫中有夫人袁氏,士族出身,美貌非常,极得帝宠。
袁瑛如今住的地方,是我去不得的了。
我有些想她,不知她是不是还同旧日一般。
我平日无事甚少出门,读书写字,或跟着家中下人做些活计,或侍弄我的菜园。
有些场面上的应酬多是井丰去的,只有一事不行。
朝中要商人捐钱,为的是国库空虚,各处驻守的将士已发不出军饷了。
这事儿我有些信,又有些不大信。
刘玉一路自彭城而来,势不可挡,后又围剿了旧帝,一路上跟着旧帝背上的世家又有多少?
他们走时不曾带走所有的家财么?
那些钱财物品去了何处,陛下不说,谁敢问去?
不管信与不信,这钱终究是要捐的。
不要觉得钱装进口袋里就是你的了,有个太平盛世,于谁而言都是最好的。
至于捐多少,怎么捐,是捐钱还是捐物,得看陛下怎么说了。
我是外来的,在西京并无根基,只是一来就开了许多铺子,最紧要的是开了间钱庄,如此已非常惹眼了,所以此次捐钱,定然要慎重些的。
不想新帝却不同于旧帝,竟要在宫中举宴,有些实力的商家全被邀了。
我不想去,又不得不去。
居上位者,生杀大权在手,一举一动皆要万分小心。
新帝如何亦不知,更是要万分小心的。
我长这般大,从未这般郑重过,穿什么,戴什么皆有讲究。
待折腾完要进宫去时,我已觉心力交瘁了。
大庆初定,还没能建一座真正像模样些的宫殿。
既然陛下都说穷亦没有钱,听闻是将州牧府修缮了一番暂代。
州牧府其实并不大,至少我在外行走时许多豪富之家看起来都更豪阔些。
新帝召见的地方该是类似于议事厅的地方,来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认识的,平日里见了定然都要寒暄问候一番,今日却只点了点头。
座位是有的,可谁敢去坐?都立在一旁候着。
谁也不说话,掉一根针下来约莫都听得见的。
我立在最后,不想显眼,可无法,二十几人,独我一个女郎,且今日还是特意装扮过的。
新帝要的是钱,金玉首饰我并未敢多戴,怕太过扎眼,到时他若来个狮子大张口,我拿不拿得出来还是个问题。
他定然不会强要,可他一国之主,有什么不能做的?
只要脸皮够厚,心够毒,让来的这许多人倾家荡产、性命不保也只是须臾。
只希望新帝多少讲些道理吧!
只是这许多年遇见不讲道理的皇帝太多了,他若执意如此,谁还有什么法子不成?
都是从乱世挣过来了,谁不稀罕自己的性命?
我低头思量着,若真是问到我这处,我该如何答对?
是该如实作答还是该隐瞒一二?
新帝来得很快,我低着头,只听见他走路的声音,轻快且稳重,定然是习过武的。
他竟一人来了,将侍从皆留在了门外。
我随着众人拜下去。
「起!」他只简单说了一个字。
声音意外地清亮干净。
「今日是寡人有求于诸位,且坐下慢慢说来。」
他又开了口,众人推辞,不敢轻坐。
「坐吧!你们这般立着,是要寡人仰头瞅着不成?」
谁敢让一国之君仰头瞅着?众人又诚惶诚恐地跪坐下了。
「兀,去将二郎请来。」
门外有人应声去了,我猜测这新帝嘴里的二郎,心中恍惚。
若是那人,真是一别经年了啊!
我同他,如今是真正的天壤之别。
新帝不语,谁也不敢讲话,都各自沉默揣测着。
我悄悄抬眼,将上座的人看了满眼。
一身黑袍,长眉深眸,下颌坚毅,气势逼人。
只太过年轻了些,且还生得这般好看。
若论男子气概,我见过的郎君里,他为最。
看他模样,光明磊落,万不是那等随意欺辱压榨旁人之人。
我心略微放下了。
只是我看他时,他恰也看了过来。
我镇定地扯了扯嘴角,复又低头,只当自己没抬头瞧过他。
其实都是装着,新帝一身铁血气,看人时让人不由心惊。
只是他那一眼,略微有些失望的味道。
我从不曾见过他,他为何会露出那般模样呢?
还有就是,到底是什么让他失望了?长相么?
诚然我生得并不是最好看的,定然也不是最差的。
作为一个未婚女娘,我年岁是比旁人大了许多,这些年在外行走,打交道的多是郎君,约莫我身上却然已没了女娘的柔美气质。
可这些同他有何关系?对他来说,最重要的莫不是我有钱无钱么?
难道他是嫌弃我钱少?既如此,为何又要请我来?
圣心难测,圣心难测啊!
新帝让侍从去请的人来得很快,一盏茶的工夫。
诚然,我眼前的茶一滴还未曾喝过。
我瞅着茶碗,那人走到我面前时,略微顿了顿,又走了过去。
虽不曾抬头,我已知是他了。
兜兜转转,我们又这样遇见了。
我来西京数月,从未曾刻意躲避,却从未同他偶然相遇。
只是各自走的路不同,宿命般无有交集。
「吾不善言辞,二郎便代劳了吧!」
新帝又开了口,他同裴殇说话时是亲近的。
传闻裴殇乃新帝近臣,新帝夸他国之栋梁,看来这事儿十有八九是真的。
谁不知新帝不喜世家大族,裴殇能走到如今,花费的心力不知多少。
他能走到如今,该是大不易的。
「今日请诸位来的缘由,想必都已知晓了,潜不多说。
只是新国初建,陛下体恤百姓疾苦,又免了数年赋税,到如今连宫殿都未曾修建。
边疆卫士极苦,国库空虚,实拿不出钱来,今日不论诸位能拿出多少钱来,都算陛下同诸位借的,待来日国库丰盈时,定然一文不差地全部归还。」
我似已忘了他的声音,可听着又觉格外熟悉。
说话时的语调还是不紧不慢,他说什么都这样认真,旁人相信他说的定然是真的。
此刻便是表忠心之时了,新帝都说是借的,还不还有何紧要?面子已算是给足了。
他若强要,谁敢不给?
新帝还这样年轻,身边又守着裴殇这样的人,一个太平盛世,约莫真的要来了吧?
我垂头一字未讲,待旁人都说完了,才将心中憋了许久的疑问说出了口:
「陛下,请容吾放肆,不知如今缺的军饷有几何?是捐钱好些还是捐物更好些?」
我不躲不避,那人还是旧时模样,只是如今身着官服,头戴巾冠,官服色深,显得他越发白皙高挑。
只见他下巴一层青色,眼窝凹陷,不知有多久不曾好好睡过觉的模样。
他亦在看我,凤眸深深,嘴角微抿,有些意味不明。
我压着心底悸动,认真拜倒在地。
「原来不是传闻,崔五娘确有过人之处。
我戍边将士既缺衣又少食,国库无钱,寡人想置办亦置办不起。
兵器不锋,马匹瘦弱,军饷只发了极少一部分。
今日请诸位来,寡人未想过隐瞒,此事并不是一家之事。
兵者,国之大事,死生之地,存亡之道。
二郎已去过各大家族,豪门富户,能填补多少算多少,寡人亦不强求,各位能拿多少,能拿什么便拿出即可。」
新帝坦荡,谁敢藏私?
「陛下可否给吾几日?今日回去便召集各商铺掌柜,将账目核对一番,吾定然尽全力。」
有一个太平盛世,天下安泰了,才有生意可做。
今日见了新帝,我心中已了然。
为着我自己,也为着一个太平盛世,我定然要尽全力的。
出宫时,旁人都怨我多事。
只出钱自是最省力的,且陛下都说了能拿多少便拿多少,我为何还要说出尽全力的话来?
到时他们若是拿出的没我多,陛下岂不是要生怨?
「诸位多虑,陛下心胸宽广,生怨之事定然不会有,诸位凭自己能力和良知,拿得出多少便是多少。
旁人都说商人重利,唯利是图。
只是如今天下初定,义字当前,国泰民安,于吾等才算是谋利之时。
金钱既能赚得,亦要花在该花的地方。」
我拢着衣袖,心平气和道。
「你孤家寡人一个,自是万事不愁,我等还有家小,岂能尽数捐出?」
「孙兄就没想过家中儿郎日后会如何?陛下并未说过商贾出身不可科举之言。
你我行商,朝中若有人在,岂不便利许多?此时正是为家中儿郎谋个出身之时,你的好陛下莫非会忘了不成?且回去好好想想吧!」
众人便不再做声,思量着离去了。
家中若有一人为官,便是换了门庭出身了。
这样浅显的道理,莫非还看不透么?
「五娘稍等一等。」
有人唤我,我转身去瞧。
来人是宫中侍女装扮,青衫白裙,身材高挑。
虽脸颊敷粉,可细细看来,还是旧日的一双小眼。
只是如今长开了,行止亦有了章法,是个有气质的女娘了。
「阿桃。」
我轻唤她。
她稳步走来,又慢慢跪在了我眼前。
「五娘……」她伏在我腿边,轻泣。
我墩身扶她,替她擦了脸颊的泪滴。
「真是许多年不见,我家的阿桃都长这般大了呀!」
「五娘去了何处?不是说去去就回么?怎丢下阿桃这些年不归?你好不好?怎得比先时瘦了许多?你不知,不知……」
她说着又哭了,这是我旧时光里的旧人啊!
至少还有她知晓我的来处。
「我很好,只当时太乱,我走得太远,一时回不来罢了!」
「夫人要见你,已请示过陛下了,我这便带你去见她。」
我跟着阿桃,走过已磨得很平的旧青石路,穿过黄花树影。
我旧时的友人就斜卧在檐下的榻上,她穿一身红色宫装,腰掐得极细。
眉眼依旧明艳,瞧见我来,便下了榻来,远远瞧着。
「袁瑛。」
我轻声唤她,如同旧日般,我只是出了一趟远门,数日不见,有些想她。
「五娘。」
她喃喃自语。
「是我。」
我走过去,轻轻揽住她的肩头。
多好啊!一场惊心动魄的乱世动荡以后,我们还能这样再见,已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。
「我就知道,你说会归,定有一日会平安归来的。」
「是,我何时骗过你?」
「我只愿你能安然无恙归来便好了。」
「夫人莫要伤感,如今五娘已安然归来,正是欢喜都来不及的时候,你不是一早就备了许多吃食等着么?还不请五娘进屋坐去?」
秀圆比旧日圆融些了,她本就聪慧妥帖,如今能伺候着袁瑛,亦是袁瑛的福气。
院子本不很大,屋子却收拾得舒适非常。
墙上还挂着我同袁瑛旧日做的一副红梅图,画是她画的,字是我写的。
桌上摆了各式吃食,我确已饿了,也不推辞,喝了甜浆,又吃了许多。
「……后来陛下收走了盐井,我便上京来了。」
我将这些年说了说,其实没什么好说的,只是外出了一趟。
其中艰辛我并不想让她知晓,我观袁瑛,还存着些许天真,她如今这样就很好了。
「袁瑛,你过得好么?」
「你走的那年冬日,二郎同我七兄带着家中大半资产投军去了,城中动乱,多亏阿桃来将我们领回了铺子,如此才逃过一劫。
后天下初定,我便跟着七兄来了西京。」
袁瑛说起往事,很是平静,并不显得惊慌。
时光就是这样,能叫我们又哭又笑,后来又各自长大,变得超乎想象的勇敢坚毅。
「陛下待你好么?」
「五娘,何为好?何为不好?他是一国之君,后宫如今亦有十几人,都是为着利益牵扯。
我早已看透了,只将我的日子过好,不争风吃醋,事事听他的,不愁吃穿,又能庇佑家人,如此便就罢了!」
我原还怕她看不透,可她竟是这般通透。
这很好,有时候看不透,累的只是自己。
各人所求不同,没有谁好谁坏,谁对谁错,时局刺破,若是没有反抗的能力,就只能顺从着了。
「袁瑛也有长大的一日啊!」
「说的什么话?你只年长我半岁罢了!我如今女孩儿都快两岁了,待一会儿睡醒了便抱来给你看看。
五娘,你如今还是一人么?」
说起她的女孩儿,神色温柔,做了母亲,所有心思便都在孩儿身上了。
「嗯!你知我不是能安稳待在后院相夫教子的脾性。」
「是,这世间的郎君,能比得上你的又有几人呢?更何况要入你的眼怕就更难了。」
「可这世间郎君看我,是一个不能安守妇道的女郎罢了!」
「你当日叫我七兄跟着二郎,我同七兄讲时,你猜我七兄如何同我讲的?『枉我以二郎知己自诩,终还是不敌五娘知他半分。』
二郎要去投军,我七兄跪了好几日才求得阿父准允跟了去的。
袁家能有今日,一半功劳在二郎,一半归你。」
「是你七兄通透,一点就通,我只是说一句罢了!」
「你可听过坊间传闻?二郎乃陛下臂膀,朝中之事,陛下多听他的,科考就是二郎提出来的。」
声名亦是负累,如今裴殇声名太盛了些,这事儿既都能传进后宫,新帝哪有不知的道理?
圣心难测,此事定然要另有计较的。
我蹙眉思索着,裴殇知不知?定然是知的,既然知晓,为何不拦?
「此事日后再不可多说了,新朝初建,便已有盛世之端,全赖陛下英明,袁瑛可懂?」
我盯着袁瑛叮嘱道。
袁瑛看着我,许久后伸手捂住了嘴,我冲她摇头。
「是,全赖陛下英明神武。」
她又大声附和道。
屋里睡着的女孩儿醒了,嘴里唤着阿母,因年岁还小,跌跌撞撞跑了过来。
她穿一身红衣,梳了两个小揪揪,糯米团子般白嫩喜人,不像她阿母,倒是极像袁恺。
「阿蓉,这便是阿母同你说的崔家姨母。」
女孩儿赖在她阿娘怀里,拿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看着我。
许久后歪歪扭扭地给我行礼,嘴里唤着「姨母」。
这是一国公主,我如何当得起?
可她又是袁瑛的女孩儿,该唤我一声姨母的。
我身上什么也不曾带来,便取了挂在腰间的一枚玉牌予她。
她双手接过,又行了一礼。
她阿母教养她,定然是极用心的。
「改日求得你阿父准允了,便同你阿母来姨母家,姨母有许多好玩的,到时都给阿蓉带来可好?」
我笑着同她说道。
女孩儿歪着头,扑扇着长睫毛,抿唇笑着点头。
我不能多待,便起身告辞了。
纵有万般不舍又如何?进了宫便身不由己了,即便是家人要见,也得得了准允,且还不能太久。
「阿桃不懂事,秀圆你便多教教她吧!哪一日宫中若是放人,你不想待了,还来寻我便是了。」
她想不想走,暂且都走不得了,她如今亦是宫里的人。
阿桃又掉了许多眼泪,叫我放心,说袁瑛待她极好。
我如何放得下心?看站在门口送我的袁瑛同阿蓉,心中千般万般不忍不舍。
忍着泪同送我出来的秀圆叮嘱了再叮嘱,依旧放不下心来。
「你同袁瑛说,叫她不必时时处处忍让,小心谨慎自是好的,可该硬气时还要硬气些的,万不能平白受了旁人欺辱。」
「袁家的事有她七兄同其余郎君撑着,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若只系于她一人之身,袁家也走不到今日。」
「秀圆,日后若有用到我处,袁瑛不愿,你定然要来寻我。
我无旁的,钱却是不缺的。
我知宫中需要打点处甚多,袁家旧日将家资捐了大半,如今定然不甚宽余,我想法子递些钱进来。不要让袁瑛同阿蓉受委屈……」
秀圆拽着我的衣袖,已是泪流满面。
「旁人都当我家女郎在宫中过得多么舒心自在,只有五娘知晓她不易。
你不知,等了半年不见你归,我家女娘将寺庙道观都跑了个遍,只求你平安。」
我知她,知她就是这样的人,嘴上不饶人,可待我真心实意。
「秀圆,你回去同袁瑛说,叫她不要怕,有柯影一日,我便想法子护她一日。我知她心,定不相负。」
我自幼家贫,也有过要好的伙伴,她们送我物件,我买不起贵的,只能动手做些还回去。
有一日我听她们一处议论:「崔五娘真是好生不识趣,我等送她什么?她又还的什么?这等寒酸,日后不往来也罢了。」
自此我再不同旁人深交了。
我对钱财这般执着,约莫这就是缘由吧?
家贫无友。
可袁瑛不同,她问也不曾问我,在我还不习惯她时便横冲直撞地走进了我的生活。
她同我分享她的一切,只因我送了她一双鞋就欢心万分。
人心诡秘,她待我坦坦荡荡,我怎会不知?
我并未让马车来接,正是杏小梨花白的时日,今日有风,不知吹落了谁家的花儿,雪一般洋洋洒洒,我立在墙下看着。
巷道深深,一群孩儿笑着跑过去,为的是追那不知已飞往何处的纸鸢。
不知谁家院里传出了女娘清脆的笑声,亦不知是谁家的郎君声音清朗地念着一首关于春日的诗。
现世安稳。
「五娘。」
我回头去看,那人就立在红瓦白墙下,头顶是扰人的浓绿树阴,光影斑驳,撒在他的脸颊肩头。
这样好又这样不好,我才感叹完现世安稳,他就这样撞进了我的眼睛。
我知他要守护的是什么。
他在等我么?
我看他安稳地走来,终停在了一个不远不近恰好的距离。
「公子,许久不见,可安好否?」
「许久不见,五娘可安好?」
竟是同时问出了同样的话。
「甚好。」
我看着他笑答。
他点点头,脖颈安静地垂着,看着我不说话。
我仰头任他看着,挑担子的货郎停在谁家门口,几个夫人同孩儿围着他,叽叽喳喳好不热闹。
「你看这安稳模样,可如你所愿?」我轻声问他。
「要走的路还很远。」
他答得认真。
是,谁说不是呢?万里河山,天下万民,要去一个繁华盛世,路确实还很远。
「我请公子一杯酒吧?」
我们穿过长长的街道,熙熙攘攘的人群,是不远不近的距离。
他往日话就少,现如今更是惜字如金了。
年岁渐长,身上的沉稳清冷更胜往昔。
我叫家中下人备了酒菜,将人都打发了。
他真只饮了一杯酒,菜也只吃了几口。
看起来极累,亦不似往日那般坐得端正挺直。
他靠着椅背,坐得松散自在。
「五娘还弹琴么?」
他问出了口,又扯了扯嘴角,像是要笑了。
他这样一问,就扯出了旧日的一段趣事。
那日曲水流觞,安邑城中有些体面的郎君女郎皆至。
我本不愿去,无奈袁瑛不饶我。
我们去得迟,便坐在了席尾。
袁瑛心里藏不住事儿,盯着席间一女娘蹙眉看着,一边看着一边揉着手中帕子。
那女娘生得十分俏丽,又爱笑,一笑脸颊便有小小梨涡。
唯一不足处便是身量矮些,她极善言谈交际,一群女郎郎君围着她无有不夸赞的。
「活脱脱一雉鸡。」
袁瑛咬牙切齿说道。
自我同袁瑛相交,从没听她这样评判过一个女郎。
袁瑛见我不应,磨磨蹭蹭许久,才开了口:
「她是兰陵萧家的嫡长女,名唤芷,二郎曾心仪于她,亦上门提过亲,不过被她拒了。」
我惊得张大了嘴巴,原以为裴殇心悦的女娘该是天上的仙女儿,却不想竟是这样一个性子热闹的女郎。
「拒便拒了吧!她还甚是欺人,说什么非王谢子弟不能配她。
也不瞧瞧她那模样,口出狂言亦不怕闪了舌头。」
原是为着裴殇抱不平呢!
「莫非你还不曾放下裴殇?这是嫉妒了不成?」
我点点袁瑛撅得老高的嘴。
「瞎说什么?他在我心中同我七兄无异。」
原是我想岔了,她跑来我家中骂我,竟只是单单觉得我配不上裴殇。
「崔柯影,莫非你要替她抱不平?」袁瑛气鼓鼓地瞅着我。
「我自是向着你的。」
那日袁瑛处处同那萧芷针锋相对,袁瑛坦荡,那萧芷却心思深沉,袁瑛哪里是她对手?
又有旁人多向着萧芷,袁瑛憋着嘴快被气哭了。
那萧芷要同袁瑛比琴,听闻萧芷琴艺乃琴圣蒋公亲授。
「只比个琴罢了,哪里用得她出手?我来同你比。」
于是我同她比了一场。
我跟着阿翁学过一段,只是我实无天赋,便作罢了!
可想而知当时结果如何了,旁人笑话我不自量力。
「崔家也不过如此。」
萧芷叫婢女收了琴,扬眉不屑道。
「说得不错,可见一个人的本事如何同她姓什么全然无关。
王谢如何?崔萧又如何?哪家还没几个纨绔?听闻女娘非王谢不嫁,只盼女娘到时擦亮了眼睛才好。」
那日我给了萧芷好大一个没脸。
裴殇今日提起,我忽又记起了往事。
那时年少,些许轻狂。
「公子莫非还惦记着那萧芷不成?」我亦玩笑道。
「那时看人,只觉她有才,与我相配。」
他也不曾敷衍我。
「是,她琴弹得是极好的,只可惜……」可惜萧家败落,她亦不知所踪。
「五娘,你赚钱不易,少捐些吧!」
他看起来累极了,伸出一根手指揉着眉心。
「谁挣钱都不易的,我今日既将话说出去了,定然是要信守的,国库当真这般空虚?」
「是,天下大乱时,烧杀抢掠者不知凡几,陛下能走到今日,是我同袁恺并于家掏空了家底。
若是有钱,几年过去,陛下为何连宫殿都不敢修建?」
「竟这样穷么?只靠着捐又能有多少?对于盐税,你们是如何想的?」
「还在商榷。」
「将盐井盐田卖于商人,产盐后由朝廷统一价格收购,将盐由朝廷再转卖给商人,盐税即加入售价之中,然后由盐商将盐运往各地。」
我思索着说道。
这对朝廷来说便是最便宜的,只负责管理便可,既省时又省力。
「只有一点,盐价不能超过原来的。
贩盐乃暴利,如今过了一道手,朝廷虽拿走了一部分,于商人还是有钱可赚的。」
裴殇忽站起来,在地上来回走动,是思索的模样。
我也不扰他,起身站在檐下,仰头看着春光。
春光明媚,我同他,却似永都讲不到风花雪月上去。
「这生意给你,你可做得?」
「我不愿同朝中有过多牵扯,时时刻刻赔着小心,我做不到,你若无合适人选,我可荐一家。」
「闵中陈家?」
「正是,若说盐运,哪家能比得陈家?」
过了这日,裴殇便常来,有时他一人,有时同袁恺一起。
裴殇话少,只喝一杯酒,便听着我同袁恺天南海北地扯。
这些年我已练就了一身好酒量,袁恺早不是我对手。
可他不服,每每喝醉才算罢!
我将一袋金珠给他,叫他带给袁瑛。
他看着我竟涕泪横流,我将帕子糊在他脸上,不知他何时变得这般脆弱了。
「裴家袁家的声名是保住了,可是家底却掏空了,如今叫我拿出一幅像样的字画来我都拿不出。
当日袁瑛要进宫去,我不允。
她哭着问我,除了进宫她还能嫁进谁家时,我心底不知有多羞愧。
我连副像样的嫁妆都备不起,她在宫中艰难,如今还要靠你……」
说着他又掉起了泪来。
「日后莫再说这样的话,我同袁瑛还要分个你我出来不成?钱赚来就是为了花,莫不是要放着发霉?还有一事,莫再提什么为陛下掏空家底的事儿,陛下听了心中如何?圣心难测,你入朝多年,这事儿还用旁人教么?」
袁恺这样的脾气,还能好好活着,八九成怕不是靠着裴殇吧?
袁恺将脸颊的泪抹掉,看着裴殇,又来看我。
「是我们疏忽了。」
他对裴殇说道。
「坊间传闻陛下万事都听公子的,此事怕是旁人有心为之,你们不妨查上一查。」
「我就想不明白,都是一样人,五娘你这心是如何生的?为何事事都想得这般周全?」
日子艰难时,时时处处要靠自己,只有万事周全了,才能活得长久。
说于袁恺听,他不懂。
我们自出生起,过的就是全然不同的日子。
我为何看重钱财?为何要走到如今?
旁人有依靠,我什么也没有,我只有我自己。
我并不曾捐钱,将西北军粮的活计揽了下来,又亲押送了一趟。
我得知晓我运去的粮是不是用在了该用的地方。
朝廷何时有了钱买粮,我便何时断供。
听起来是一笔极不划算的买卖,还不如干脆捐了钱,省得麻烦。
袁恺同我一起去的,他终究是娶了那李环。
如今后院孩儿已有四个,一个是那谢家小娘子产的。
他已不是旧日的世家公子,吃喝全然不再讲究,我看他坐在车橼喝粥的模样,觉得心酸。
裴殇同他,当初定然也是受过苦的。
两个世家子弟,如何让一个寒门出身的皇帝接受信任,只这一点已是千难万难了。
「不要这样看我,我一个郎君,吃些苦算什么?」
「只是二郎比我更苦些,他旧年腿伤未好全,又跟着陛下东奔西跑,后来为护陛下又受了重伤,整个脊背差点被一刀劈开,睡了月余都不曾醒。」
「说起来你们真是像得很,对自己的那股狠劲儿旁人看着都害怕。」
「五娘,这些年你可曾想过他?」他将碗里的最后一粒米喂进了嘴里。
我仰头看着南归的大雁,冬去春归,这亦是它们的宿命。
它们为何不一直待在温暖如春的南方?这样奔波不累么?
很累啊!可都是宿命。
又是一年秋日了。
时间好快,让人追赶不及。
他看我久久不语,又叹了口气。
「他如今落下病根,天冷了便会腿疼,行路都难。」
「我从未曾见他落泪过,你离去半年后传来噩耗,崔家全家都没了,你走时说要回博陵看看你阿母。」
「那时我们还在军中,他求了陛下遣人去寻,待那人回来说是真的时,他站在山顶一夜,我寻见他时,他闭眼掉泪。」
「我叫他,他看着我说,若只是一场梦就好了,梦醒了,我便如约娶了她,我只要她一人就够了。」
「五娘,他就是那样一个人,万事都藏在心中不愿说。
他至今未娶,家中催他,他从未松过口。」
「知晓你归京时,他又拉着我喝了一夜酒,他等着你来寻他,你却迟迟不曾来。」
「京中许多关于你的传闻,说你早就嫁人了,嫁的郎君是蜀地豪富,各式各样的。」
「他在你门口徘徊数次,却不肯进去。」
「二郎可问过你婚嫁否?他不敢问,怕听到的是他不愿听的。」
袁恺说完便去了。
袁恺不懂他,他不问,是不愿将我困住。
后院的一亩三分田,留不住我。
他如今在朝为官,裴家哪容得他娶个下九流的商人?
除非他辞官脱离了裴家,可他一路走到如今,为的是什么?
他想要一个繁华盛世,如今才走了几步?
他为着天下万民奔波劳碌,我亦在那万民之中,所以并不觉得遗憾。
他是为着旁人,亦是为着我。
他心存大义。
何为大义?正道也。
他心中装着万里河山,我心中如何装不下一个他?
于是山河故人,无一是他,无一不是他。
到了此时,何必还要说破?
他知我,我亦晓他。
这天下女娘为何非得是一个模样?我们本就生而不同,有人在后宅相夫教子,有人种田耕地,亦有人奔波行商。
做自己想做之人,想做之事,为自己活着,且活得精彩,如此便不枉此生了。
爱我之人,不论到何时,都不会嫌弃我。
他不娶我,不是不爱,是有比爱我更要紧的事儿去做,亦只愿我永做我自己。
如此便够了。
有人朝夕相处,却无话可说,有人相隔万里,还能彼此惦念。
我同裴殇,即便终年不见,他于我而言,还是旧年里那个端正骑在马背上,冲我扬唇一笑的郎君。
日日都有死别,我同他不过一场生离,又算得什么?
我们各自为喜爱的事奔波着,学着接受分离,学着在这样不停的分离中不那么慌乱伤感。
又期盼着下一次还能再见,再见时他很好,我亦很好,这就够了。
袁恺番外
我已是不惑之年,朝中革新,官职变了又变。
我已是正三品的户部尚书,二郎是朝中太师。
陛下确实是个好陛下,励精图治,治国有方。
只是苦了二郎,朝中之事不论大小,陛下都要同他商议。
旁人还有休沐之日,独他,只要不生病,还能爬起来,总有许许多多的事等着他做。
都说陛下信重他,只是我想,这样的信重是不是该稍减一减,叫他好生缓上一日。
袁瑛劝过陛下,陛下说得极是直白。
二郎孤身一人,叫他缓着只徒生寂寞,还不若叫他忙去。
这话也并没有错,二郎为官数年,先时他阿父阿母在世兄弟还住在一处,如今他阿父阿母不在,他便搬出来一人住了。
谁能想得到堂堂太师,只是一间一进的小院子?
家中一贴身伺候的侍从,一做家中杂事的老翁,一个厨子,还有一个自小就跟着他的祝熙。
那侍从还是祝熙的夫婿,若不是还留着发,喝酒吃肉,他同那寺中僧人有何区别?
清心寡欲、无欲无求都不足以形容他。
他自幼时便是如此,天资过人,性子又孤傲,我能入他眼,不过因着我死缠烂打。
他烦不胜烦才同我做了朋友。
待到弱冠之年,他已是满腹经纶。
他待自己是极严苛的,从不学旁人嗑药敷面,亦不让我跟着学。
世家子弟,今日诗会,明日清谈,邀他时他从不答应。
我问他为何?这才是扬名天下的好时机。
他一双凤眼安静地瞅着我,问我扬名天下又有何用?
又一人翻书写字去了,他的日子好生无趣。
王谢子弟名满天下时,河东裴殇,还无人识得。
我心悦李环,他问我何为心悦?
只有学识才能匹配,才有话可说。
我看他像看个傻子,若真如他所说,非要看学识才华,天下多少郎君要打光棍?天下多少女郎又要在闺中变老?
他看上过兰陵萧氏的萧芷,只因那萧芷琴棋书画无一不精,他连人都不曾见过,就叫他阿母着人去提亲。
那萧芷却狂傲得很,说什么从未听说过裴殇之名,她非王谢子弟不嫁。
裴殇在河东成了一场笑话,旁人虽不曾明说,可暗中不知是如何编排的。
因着这事儿,她阿母曾捶着他痛哭,嫌他叫人平白欺辱了。
袁瑛自幼同我二人一处长大,她待二郎比待我更亲近。
她又是个直白性子,为了这事儿不知同那萧芷针锋相对了几次。
只是袁瑛单纯,次次都吃亏罢了!
裴殇从不多说什么,只是旁人再请他时,他已不再避讳。
慢慢河东裴殇,已能同王谢子弟同论了。
我们这样的人,从不曾有过真正的自由。
家族锦衣玉食地养着我们,到了该用之时也绝不心疼手软。
裴家给他定下了一门亲事,若不是那女郎姓崔,她没一处能与二郎匹配。
去提亲的人回来将她的家事一说,裴家夫人当时就哭了。
那样的人如何配得上她芝兰玉树般的儿子?
但这是裴氏同崔氏两个家族的定下的事,一时间哪里有转圜的余地?
只是他阿母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,就是她嘴里那样一个处处都配不上二郎的女郎,叫二郎蹉跎了半生。
那女郎到安邑时,裴殇确实摔了,他不是随意扯谎亦不顾别人死活的人。
他说摔了头,将娶妻的事忘了,主意还是我出的。
时世已乱,他有大志向,不该被那样一个女郎耽搁了。
我说就让她等几日,又不是不娶了。
也给你些许时间,看看她如何。
后来我不知有多悔,我若知后来裴殇要同她这样蹉跎,我定然不会说出那些话来。
二郎彼时若是娶了她就好了。
后来我总想劝二郎娶妻,可我说不出口。
这世上之人,谁能像她那般知二郎?
再后来,除了她,已没人能配得上二郎了。
我永记得那日,微风细雨,我同二郎掀开院门。
院中女娘一身布衣,用一块蓝色布巾裹着发,挽着裤腿,满脚是泥。
她有一双藏着万千星辰的眼睛,明亮得吓人。
她生得圆脸圆眼,身材细瘦纤长,笑时便露出一口细白的牙齿来。
只是那牙齿咬合处微微内凹,一笑便有些稚气。
她穷得坦荡,倒显得不请自来且还要甜浆的我们的不合时宜来。
她跪在檐下温酒,安稳静怡,一点也不像个十五六岁的女郎。
屋中墙上挂着一副行草,气势已成,却是她自己所书。
二郎听闻那草书是她所写时,神色已微变。
回去的路上,二郎再未说过一句话。
她又开了间铺子,那牌匾同正堂书画皆出自二郎之手。
二郎从不轻易写字,我要求一幅,都是极难的。
二郎待她不同,太不同了些。
二郎外出半年多,回来才同我讲了去勿吉贩粮的事情。
我当时有多么震惊,五娘一个女郎,哪来的那许多想法,又哪来那许多胆气的?
二郎话少,可句句都不离她,他自己约莫都不知晓,他说五娘时,眼里的光有多炙热。
袁瑛看着单纯,实则十分挑剔,可不知自何时起,她对五娘却言听计从。
家中但凡有口好吃的,或她得了什么好物件,总要带着秀圆裹着个小包袱去寻五娘。
我阿母不喜,劝她莫要同一个下九流的商贾来往。
她同我阿娘说,你们都不懂五娘,她待人最是赤忱,你给她一分,只要她有,定然是十分相还的。
我喜欢同她往来,阿母莫要阻我。
后来啊后来,后来袁瑛在宫中艰难,五娘便捎了一袋又一袋的金珠散钱进去。
我要谢她,她笑着问我,我同袁瑛莫非还要分出个你我不成?
我阿母那时还在,说果真袁瑛是会看人的,那崔家五娘,是个好的。
是啊!她是好的。
我同二郎投军最苦的那段日子,我说熬不住了,回去吧!
二郎说他不回,他要挣出来,有一日能做自己的主了,他要重新求娶她。
他谁也不要,只要她一个。
后来他确实能做自己的主了,可终究还是不曾开口求娶她。
我问他为何,他说不忍。
不忍折断她一双翅膀,她是雄鹰,是要在更广阔的天地翱翔的,他不忍将她关在笼子里。
若是成了家雀,她就再也不是她了。
有人离别是因为不爱,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离别,只因在彼此心中太过郑重。
在他们心中,彼此都不是能随意对待的人。
他们守着旁人的现世安稳,比如袁瑛的、我的、袁家裴家的、许许多多人家的。
袁瑛说,七兄你信不信?我在宫中的底气是五娘给的。
因为我从未有一日缺过什么,陛下疼不疼我,我皆吃得好睡得安稳。
我用的穿的,旁人许是见都不曾见过。
彼时袁瑛的男孩儿已是一国太子,袁瑛将成一国太后。
无论旁人如何劝说,二郎终不曾娶妻。
二郎平日饮酒皆是一杯,偶尔醉了,便在五娘家的院门口立一夜。
他什么也不说,可旁人都知晓,他在等着那个总是洒脱离去的人归来。
祝熙番外
我家郎君的腿疾犯了,疼了一夜不曾安睡。
他已年过五十,此时眼下青黑一片,映着花白的须发,叫人不忍多看他咬牙忍耐的模样。
风来要去请郎中,郎君不允,自同我成了婚,风来便一直在郎君身边服侍。
郎君的脾气,他再懂不过。
他去替郎君告假,陛下知郎君犯了腿疾,遣了御医,又赐下许多药来。
黄昏时分,又亲来了一趟。
陛下亦老了,肩背不如旧时那般挺直。
皇后陪他一起来的,吃了一杯茶,说了许多责怪的话,怨郎君不曾将自己照顾好,若是家中有个夫人,此时至少也能劝一劝。
陛下忍了又忍,又将已外出了两年的五娘抱怨了一番。
谁也不曾说过她不能嫁我家郎君,怎得那般狠心?
那生意就那般紧要?生生将二郎拖成了个老头。
如今一身病,她也不心疼不管么?
皇后便在一旁笑着看他,温温吞吞回了一句话:
「你用她钱时怎不嫌她长年在外?是谁说还要建什么船队出海,等她回来再商议商议的?」
陛下抿了抿唇,许久后才道:「你怎得时时处处都要护她?她比我还亲?不若我砍了她了事,大家还都松快些。」
「你若要砍她,便连同我和泓儿蓉儿先砍了如何?」
娘娘那模样,全然不像玩笑。
陛下抽了抽嘴角,再没答话。
泓儿便是当朝太子,蓉儿是陛下的心头肉,当朝长公主。
呵!这许多年,她们还这样护着彼此。
官家夫人、朝中贵人都说皇后娘娘最是难缠,她若不愿,谁都奈何不得她。
谁叫她命好?有个好兄长不说,还有个钱串子护她。
娘娘便命人传了话,五娘有一日要我替她去死,我眼睛都不眨。
待那一日,你们有那般能耐时再来说她。
她们并不常见,却不知为何那般要好。
这夜又是大雪,郎君屋中的灯一直亮着,夜半有人敲门,我让风来去开。
门外声音传来,那声音多年未变,我一听便知是谁,披了衣跑出去看,她披着斗篷,已然是个雪人了。
她鬓角亦生了白发,肩头落了许多雪,只有一双眼依旧亮得惊人。
她身上有一种不慌不忙的从容,又不笑还带着三分笑模样,让人忍不住亲近。
「您何时回的呀?」我要行礼,她却扶住我的胳膊。
「刚回的,今日雪大,我来瞧瞧他。」
她笑着指了指那还亮着灯的屋子。
「我得了新药,或能治好他的腿疾了。」
她将手里提的药给我看,笑着露出了依旧细白的牙。
她眼角生了纹路,长年在外奔波,比别家同年岁的夫人要黑瘦些。
可她精气神好,声音清亮,显不出老态来。
说话时总是和风细雨,岁月不饶人,却饶了她。
我家郎君一心只容她,怎么没道理呢?
我便又想起旧时的一桩事来。
那时我家郎君而立,正是最好的年岁,有官位,有威望,朝中多少人家想同他结门亲事。
恰陛下亦发了话,叫他好生寻一门亲事,日常也有个照应。
彼时老夫人还在,家中媒人不断,老夫人挑挑拣拣,终选了吴大人家的嫡次女。
那日相见,郎君神色微变。
那女娘生得同五娘一个模样,若不是年岁有差,说是双生姐妹都有人信的。
待将人送走了,郎君只对老夫人说了一句话:
「阿母,日后不要如此了,儿不欺心,旁人同她再像,也不是她。」
老夫人将「孽障」骂了不知多少句,可裴家, 早没了能管得了他的人。
她推开房门进去了,我穿了衣同风来在门口候着。
「都这般年纪了, 怎得还耍小孩儿脾气?药也不喝,郎中亦不看,腿如何能好?」
她轻声细语, 听不出责备,只有无数心疼罢了!
这世上能说郎君小孩儿脾气的,唯独她了。
「雪这般大,路又难行, 怎不等春日再归?」
「你莫不是嫌我回得太过早了些?」
郎君许久便没了响动。
他比任何人都盼着见她, 哪怕只一眼, 他都能开心数日。
郎君冷淡,旁人瞧不出,我同风来伺候了他这许多年,独五娘归来时, 郎君才会慎重地选一件衣服来穿。
平日给他什么他便吃什么,独那几日, 他是要点菜的,什么果子什么茶, 配什么样的茶具, 他都要一一看过才好。
五娘叫我熬了药倒在盆里, 她蹲在郎君眼前,打湿了帕子给他敷腿。
房门开着, 烛光昏黄,郎君的手轻抚过她的发, 她轻轻将脸颊贴在郎君的膝头。
说不出的温柔沉静。
他们是这般相配啊!
「这一路可难行?」
「很好,除了有些想你,其余皆好。」
她声音里带着笑,这样的年纪, 也只有她,能将这样的话放在嘴边说了。
郎君便扬起嘴角笑了,他看着五娘的目光,亦亮得惊人。
「我娶你,你应不应?」
「自是应的呀!到时我便带你去看看你要的繁华盛世。」
不想他亦是要改名换姓也不愿娶我,如此甚好。
「一我」他们在一处过了年。
待春暖花开时,陛下组的船队要出海了, 她又要走。
五娘不曾来辞行, 郎君亦不曾去送。
七郎问他为何不去,他只摇摇头说, 我不敢去,怕要留她,怕要随她去了。
七郎,她此次一去若是不归, 我定活不久的。
到时你便将我烧成灰, 使人将我撒进海里吧!
你亦知晓的,她会等我。
情爱并无道理可言,各有所求,便会不同。
我识得的人里, 只有他两个最简单。
一心只求一人,见与不见,皆是那一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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